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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宗親們都走了,謝華琅才軟倒在塌上,皇後瞧起來形容華貴,富麗明豔,但也不是誰都能做的。
發髻上頂著那麼多金玉珠翠,連帶著華勝步搖,真覺得抬頭都有些累。
若換了彆的時候,清簡些也沒人會說二話,反倒顯得清雅,然而現下畢竟是年關,再搞得一身清簡,便不合時宜了。
采青將她發髻上釵環卸去,她手中捏著一支牡丹簪把玩,又問顧景陽:“他們會信嗎?”
顧景陽剛洗完臉,取了巾帕擦拭,淡淡道:“有人會信,有人不會,隻是一時半刻,什麼都瞧不出,靜觀其變便是。”
謝華琅“哦”了一聲,沒有再說彆的。
經了二十九日這天的宮宴,外邊的風言風語便更加多了,宗親們之間的議論也很多。
趙王世子往書房去見父親,皺著眉問:“父王覺得,外邊說的那些——”
“真真假假,都與我們無關。”
“我已經老了,隻想含飴弄孫,不想再牽涉到那些事情當中去。”
趙王長於富貴,但即便如此,仍舊不能與時光抗衡,白發悄然爬到了鬢角,手上也生了老人才會有的瘢痕。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有些枯瘦的手掌,又抬頭道:“管束好你的幾個弟弟,叫他們近來不要外出,你也一樣。我們不奢求不該得的那份富貴,就不會有承受不起的災禍降下。”
趙王世子心神一凜,恭敬應道:“是。”
還有人去尋魏王,含蓄的暗示了幾句。
畢竟論及血緣,他是今上的胞弟,血脈上最是親近。
魏王不等那人說完,便驚慌失措的下令將人打出去。
那人原是悄悄去的,這一鬨騰,卻是人儘皆知,被趕到門口時,已經知道自己怕是沒有將來了。
他神情訕訕,勉強彌補道:“一幅字畫而已,王爺不願割愛,我如何會強逼?您快彆生氣了。”
魏王卻不順勢遮掩,神情哀慟,痛哭道:“我已經失了一個兒子,難道還要失去第二個嗎?!”
因為早先帝後在獵場遇刺之事,皇帝已經降旨處死了魏王世子,現在的世子,卻是側妃所出的。
他被鄭後教養長大,性情原就溫懦,幾經周折之後,更不敢奢求那個位置,今日這話不是說給登門之人聽的,而是說給自己的皇帝兄長聽,也說給府中蠢蠢欲動的側妃們聽。
懦弱與綿軟的性情,反倒是他的保命符,隻要不主動生事,便能躲開一切危機。
顧景陽聽聞此事時,微微一笑,對魏王多加厚賞,又賜死登門勸說他的那人,將其三族儘數流放。
這夜新下了一場雪,軟綿綿的覆蓋住大地。
次日清晨,便是年三十,謝華琅早早起身,梳洗之後出殿,便見白茫茫一片,遼闊而又寂寥,綿延直到天邊。
雖至年關,萬民歡騰,然而最為繁華富麗的長安,竟有些風聲鶴唳之感。
好像有一場看不見的風暴,正由遠及近,裹挾著無邊威勢,悄無聲息的到了近前。
……
這是謝華琅第一次不在家中過年,但也是第一次同郎君守歲。
她慣來喜愛繁奢,然而到了這時候,卻覺得簡簡單單其實也很好。
宮人內侍們在簷角掛了燈籠,遠遠望去,朱紅與蒼茫白雪交織,有一種說不出的典雅與壯美,殿中更有新製的各色綢花,極為華豔動人。
太極殿乃是天子居所,這夜又是年夜,等到了晚間,夜幕初起的時候,第一盞燈便要在正殿點起。
謝華琅沒經曆過這個,倒覺得很新奇,拉著顧景陽到了正殿門口,守著到了時辰,便用拉住點了第一盞燈,旋即又遞給顧景陽,叫他點第二盞。
顧景陽都由著她,點完之後,忽然道:“為什麼不是我點第一盞?”
“因為第一盞要歸我點,”謝華琅理直氣壯道:“我在揚州的時候,聽聞過一個風俗,新婚的時候點龍鳳燭,要郎君先點,女郎後點,這樣的話郎君便能壓女郎一世,叫她永遠翻不了身。”
“什麼狗屁風俗,”她氣鼓鼓道:“我們倆成婚的時候,我要先點!”
“哪來這麼大的氣性?”顧景陽聽得笑了,縱容的揉了揉她的頭發,道:“等我們成婚,便叫你先點。”
謝華琅這才心滿意足了。
他們說話的功夫,另有宮人內侍將其餘燈籠點亮,遠遠望去,便見整座宮城以太極殿為中心,一星光亮次第傳開。
最終,整座宮闕都亮堂起來,富麗堂皇,恍若天上宮宇。
謝華琅遠遠瞧著,由衷感慨道:“真漂亮。”
“也還好。”顧景陽見得多了,反倒不如她那般有感觸。
“新年到了呀,”謝華琅側過身去瞧她,發絲與衣帶在風中飄拂,真有種仙姿曼妙之感,她兩靨帶笑,雙目含情:“我同九郎相識,竟也有這麼久了。”
“確實。”顧景陽想了想,感懷道:“那時桃花還開著,現下天寒地凍,早就蹤影難覓了。”
“冬天本就是這樣,光禿禿的,除去鬆柏,花木少有不凋零的。”
謝華琅如此說笑一句,又勾起他手掌,送到唇邊,輕輕親了一親,顧景陽神情恬靜,唇畔隱約透出幾分笑意。
遠處有內侍近前,躬身回稟道:“陛下,娘娘,內殿中已經備了膳食。”
那二人相視一笑,便待往內殿中去,剛跨過門檻,顧景陽也不知想起什麼,忽的停住,向她道:“枝枝,你暫且進去,我忽然想起一事,去去便來。”說完,不待她應聲,便大步離去。
謝華琅“哎”了一聲,忙道:“你去哪兒?”
“起風了,枝枝先進去,”顧景陽回身看她,擺手道:“我很快便回來。”
謝華琅不明所以,卻還是進了內殿,在外邊站了一會兒,她微有些冷,便將鳳頭履脫去,到了暖炕上。
早先用膳都是在彆處,另有桌案,滿滿當當一桌子,倒是極有富貴氣,卻少了幾分家常意味,卻不如相依坐在暖炕上,擺一張小案,夫妻相依,幾個家常菜式。
她既坐下,便有宮人送了熱茶來,又擺了炕桌上去。
謝華琅飲了一口,便擱下了,人坐在炕上,托腮等他回來。
顧景陽走時說“去去便回”,實際上也未曾花費多久,謝華琅等了有半盞茶的功夫,便聽人外邊宮人內侍們的問安聲,她心中一喜,便要去迎,還沒下榻,便見一束紅豔灼人的梅花沾著落雪,已然湊到近前。
“方才你說冬日裡光禿禿的,花木少有不凋零的,我便想到此花了。”
顧景陽摘下一朵,彆在心上人鬢邊,見她玉麵微暈,意態嬌嫵,竟比那朵梅花還要鮮豔,不禁笑道:“俊的很。”
謝華琅撫了撫鬢邊梅花,眼波瀲灩,另有眼明手快的宮人取了幾隻白瓷瓶來,將那幾枝梅花插了。
她便將那花瓶接住,擱到了窗前。
皇帝既到了,內侍們便開始奉膳炕桌不大,滿打滿算也隻有十二隻盤子,至於剩下的菜式,便要待會兒再替換了。
謝華琅將衣袖卷起,露出一截雪膩腕子,抬手為他斟酒,又被自己添了一杯。
垂簾放下,內室之中再無旁人,燭火搖曳,映的彼此麵容上更見溫柔,他們都沒有說話,舉杯致意,一飲而儘。
……
二人是在傍晚時分用膳的,距離年夜時分,其實還很早,隻是這時候,誰都沒有睡意。
顧景陽慣來雅正端方,不想養了個嬌滴滴的小娘子,有些習性生生被她給帶偏了,為叫那小姑娘躺的舒服些,他斜倚在軟枕上,謝華琅卻躺在他懷裡,有一搭沒一搭的撫弄他胡須。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靜靜享受這一刻的安謐,顧景陽望著那連枝宮燈上偶爾跳躍的燭火,不知想起什麼,忽然笑了一笑。
“枝枝,”他忽然道:“你所說的那個習俗,興許不是那個意思。”
“哪個習俗?”謝華琅想了想,恍然道:“誰先點龍鳳燭那個?”
“嗯,”顧景陽語氣溫煦,隱約帶著三分笑意:“他們說的那個女郎被郎君壓一輩子,或許不是你想的那個壓。”
謝華琅可不是未經人事的小姑娘,聽他這樣講,登時反應過來:“明明就是那個意思,九郎,你不要刻意曲解。”
顧景陽卻不同她爭辯,隻笑道:“我隻是覺得,那樣解釋或許更美滿些。”
“掩耳盜鈴,”謝華琅嘟囔一句,腦海中忽然浮起一個念頭來,手臂蹭了蹭他,低笑道:“郎君,你登基之後,有沒有覺得高處不勝寒?”
顧景陽聽她這話很有深意:“怎麼說?”
謝華琅眨巴一下眼,道:“你是君主,是這天下的主人,萬人之上,會不會覺得很孤單?”
顧景陽被她這話觸動了情腸,目光中染上一抹沉思,頓了頓,方才道:“有的。”
他笑了一笑,有些寂寥的道:“不過我早就習慣了,倒也不覺得有什麼。”
謝華琅吃吃的笑,幾乎要停不住,好半晌過去,才伏到他耳邊去,道:“九郎,要不這樣吧。下次我們睡覺的時候,你叫我在上邊,壓住你便是了,到那時候,你就是萬人之上,一人之下了,會不會感覺好很多?”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個天才,禁不住笑出聲來,樂不可支。
顧景陽卻沒有露出她想象之中應有的羞惱。
他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頷首道:“聽起來很不錯。”
謝華琅的笑聲戛然而止。
她眉頭蹙起,警惕道:“什麼意思?”
“沒什麼,”顧景陽垂眼看她,輕笑道:“枝枝,你真是個天才。”
謝華琅:“……”
她感覺有點不妙,好像是自己給自己挖坑了,想說話,又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躊躇一會兒,悶悶道:“時辰是不是快到了?”
顧景陽溫柔應道:“應該快了。”
兩人正說著話,便聽外邊天空中一陣巨響,隔著窗戶,仍有瞧見千萬朵各色禮花在夜空中綻放,燈火輝煌,火樹銀花,不必到外邊去瞧,也能想到那種美麗到極致的畫麵。
同樣的情景,謝華琅見過好多年,小的時候非要出門去看,到了現在,卻覺得靜靜隔著窗,隱約瞧見幾分,便很能安撫興致。
她悄悄同顧景陽講:“等我們有了孩子,到了年關,便帶他們去放煙花。”
顧景陽應道:“好。”
“哎呀,我忘了,我們現在還沒有孩子呢。”
謝華琅眼珠一轉,戲精本性上湧,搖了搖他手臂,軟聲央求道:“父皇,父皇,我又乖又聽話,你快帶我出去看看嘛。”
顧景陽一向縱容她,聽到第一句,便坐起身來,準備帶她出去,聽完最後一句,卻停了動作,目光淡淡的落在她麵上。
謝華琅也不怕,再湊過去,依依撒嬌道:“父皇,你怎麼不理我呢?”
顧景陽頗有些無可奈何,手指屈起,在她腦門兒上彈了一下:“不許胡說。”
謝華琅咯咯笑了起來,人躺在暖炕上,笑的直不起身。
顧景陽便為她將鳳頭履穿上,伸臂道:“起來。不是要去看煙花嗎?”
謝華琅好容易坐起身來,將小手擱到他掌心去,忽然道:“有點不公平。”
顧景陽道:“你又怎麼了?”
謝華琅長籲短歎,道:“我叫過你那麼多回父皇,也不見你有過回報,虧了虧了。”
那你想怎麼回報?
顧景陽垂眼看她,目光淡淡,語氣如冬夜裡的風一樣飄忽不定:“枝枝的意思是?”
謝華琅湊到他耳邊去,目光希冀,悄咪咪道:“九郎,你也喚我一聲娘,那才公平呢。”
顧景陽慣來端肅,縱然有時候被那小姑娘帶的放蕩了些,但有些本性,還是不會更改的,即便心裡能叫出來,嘴上也是決計不肯認的。
瞧了陷入美好幻想的謝華琅一眼,他在心裡輕咳一聲,伸手過去,又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枝枝乖,不要胡鬨。”
謝華琅還在給自己加戲,人下了暖炕,嘴裡邊還在嘟囔:“你怎麼這樣?以後,我可不認你這個父皇了!”
顧景陽道:“你閉嘴。”
“我就不。”謝華琅想也不想,便反駁回去,瞧了郎君一眼,又開始在作死的邊緣瘋狂試探。
“唉,”她歎口氣,語氣滄桑道:“你長大了,娘管不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