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末,庚子春,雍畿小雪。
無大事發生。
江左守備臨太監,奉旨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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紛紛揚揚的雪花,從灰色的天空飄下,染白了古老的廟宇。單簷歇山式的房簷下,剔透的冰淩倒懸而掛,含著露水,欲滴不滴,好像斂去了所有的淩厲與鋒芒。
不少旅人都停下了歸家的腳步,謹慎地選擇了暫避風雪。
雍畿三十裡外有座莫尋山,山下有一座新修起來的真靜禪寺,名聲不顯,占地不大,卻有著異乎尋常的鼎盛香火。老方丈慈眉良目,廣結善緣,為每一個臨時來借宿的施主大開了方便之門。
“這雪也不知何時才能停下,唉。”
“既來之則安之,即便你現在回京,也進不了城,除非你官大到能讓城門在宵禁時還為你而開。”
“嗨呀,甭管是天潢貴胄還是販夫走卒,在這鬼天氣麵前誰都一樣。”
南來北往的借宿之客,三三兩兩地坐在廊下閒話家常。他們之前已經說了許多,聊齋誌怪、風土人情,如今連俯仰天地的常人渺小都感慨出來了。人一閒下來,真是什麼都乾得出來。
“達官顯貴怎麼能與普通百姓一樣?”
“慎言。我聽說江左守備太監也是這幾日就要歸京,若那東廠番子就在你我之間,聽到這樣的話……”
刹那間,眾人集體變成了啞巴,更有甚者,恨不能時空倒轉,回到一息之前毒啞自己。
詭異的寂靜之後,不知是誰突然起頭,莫名就歌頌起了當朝的海晏河清,時和歲豐。求生欲可以說是很強了。
池寧就是在這個時候身披風雪而來,車馬相連,排場極大。
小沙彌提著一盞燈走在前頭,領著披蓑戴笠、前呼後擁的池寧,從廟門口一路走來,跨過了猩紅的門檻,帶來了一夜寒涼。
進門後,隨從就為池寧解下了蓑草,露出了裡麵少年的身軀,用料講究的月白色寬衣,以及……
被仔仔細細、小心翼翼護在大袖之中的一截烏木。
說來奇怪,這木頭明明其貌不揚,黑得普通,卻被池寧指若蔥根的雙手捧出了稀世珍寶之感。池寧的一雙手,也被這漆黑的木襯得更加白嫩無瑕,宛如羊脂。隻一個尋常動作,就能引得人目不轉睛,驚歎連連。
旅客中有一胖世子,是個混不吝,本不屑表露身份,與草民為伍,但在看到池寧手上的木頭後,也心癢難耐,忍不住跳了出來。
“我是聞時寶。”他攔在了池寧身前自報家門,好像他這麼說了,便該沒有人不知道他是誰。聞時寶用施舍般的語氣開門見山:“本世子就不與你兜圈子了,我祖母她老人家即將迎來八十整壽,我看上了你手上這截木頭當壽禮添頭,你開個價吧。”
“???”池寧雖解了蓑衣,但還戴著笠帽,露不出表情,可他渾身上下已經充分表達了一個核心意思——你,誰?
“你可彆敬酒不吃吃罰酒。”聞時寶自認風流地打開了手上的折扇,卻更襯得滿臉橫肉,凶相畢露,他自顧自地上演了一處威逼利誘的戲碼,“本世子最煩自命清高那一套了,見一個,打一個。”
此人八成腦子有疾。
在得出這樣的結論後,池寧就隻丟下一句“珍愛之物,恕難從命”,便直接帶人繞過了聞世子,準備揚長而去。
聞世子哪裡見過這陣仗,竟有人敢不給他麵子,當下就炸了。這位胖世子的眼睛不大,脾氣倒是不小,“啪”的一聲合上折扇,就追上了池寧,想要給他一個好看:“你給我站住!誰允許你走的?這是你想不賣就不賣的?你可知道我祖母是誰?我……”
在聞時寶的扇子即將打到池寧時,池寧猛地轉身,反打了聞時寶一個措手不及,前腳絆後腳,聞世子就這麼以標準的狗啃屎姿勢,摔到了佛前。
所有人都忍不住哄笑出聲。
聞世子氣得腫紅了一張臉,他隨即大喝一聲,就要喊人來與池寧拚命。
池寧身後穿著同樣蓑衣、動作整齊的私人也不是吃素的,他們已經聞風而動,持刀站了出來,將池寧護在身後,同時將出鞘的利刃對準了聞時寶。這些根本不是尋常雇來看家護院的打手,而是訓練有素的軍人!
他們如臂使指,剽悍好戰,連刀尖的寒光裡都充斥著濃鬱的凶煞之氣!
聞時寶被徹底嚇到了,但他的人也及時趕了過來,扶住了這位不堪大用的世子爺,並附耳說了他們在池寧馬車上看到的“池”字。
兩方就這麼僵持而立。
隻有池寧不準備再忍,開口問了句:“那你可知道我是誰?”
冷得像高山,似冽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