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時寶當下就笑了,好大一聲,他道:“本世子需要知道什麼?這四九城,我還沒聽說過哪個有名有姓的人家姓池呢。”他料定池寧隻是富商之子,因為沒見過世麵,才敢如此囂張。聞時寶朝著京城的方向一拱手,自報家門,等著看對方嚇得屁滾尿流的樣子:“彆怪本世子沒告訴你,我姓聞,大啟聞氏的聞,聖人特賜的國姓。”
“我祖母乃是康樂大長公主!”
此言一出,全場一片嘩然,連本來想要上前勸和的方丈都暫緩了腳步。本朝公主因為祖訓,大多行事低調,但再怎麼樣,那也是公主,被封了大長公主的公主,足夠看出籠罩在這位身上的聖恩了。
池寧完全是在以卵擊石!
但包括池寧在內,他帶來的人卻都不為所動。池寧身後那個剛剛給他解下蓑衣,如今正抱著貓的矮小隨從,好像還頗為輕蔑地笑了一聲。
……
浮雲蔽日,不見雍城。
還沒過宵禁,京城的外七門便已經破例依次洞開。一隊麵容嚴肅的黑袍衛所軍,騎著高頭駿馬,由南城左安門高調地魚貫而出。
甫一出城門,這一隊衛軍就開始了疾馳,像箭雨,似飛梭,千裡奔襲,聲勢浩大。翻飛的馬蹄帶起陣陣塵土,軍隊很快便消失在了長滿蒼蒼蘆葦的田野之中,隻在漆黑的夜色裡留下了一道看不清的殘影。
“東廠辦事,閒雜退散!”
東廠,一個令百官都唯恐避之不及的特殊機構,如今已經隱隱強壓錦衣衛一頭,由過去並列的兄弟單位,即將轉型為直屬上司。
不消多少工夫,隨著勒馬嘶鳴,這些衛所軍就已經趕到了京郊的真靜寺,裡三層外三層地快速將莫尋山北麓圍了個水泄不通,生生把這座平日裡看上去也還算高大莊嚴的寶刹,襯成了籍籍無名的鄉野小鋪,渾身上下寫滿了“弱小,無助又可憐”的字樣。
領頭的青年是個宦官,麵白無須,身姿修長,穿一身曳撒飛魚服,隻一個眼神,便嚇得出來查看情況的僧侶不寒而栗,忘記了呼吸。
“不知這位公公……”僧侶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上前。
“我還不是太監。”太監是官名,公公是太監才能擁有的尊稱,來人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自己,“我隻是個少丞,姓夏。”
可以說是十分嚴謹了。
夏少丞翻身下馬,擦手去塵,在即將進入真靜寺時,他少有地露出了一些好多年都不曾在他臉上出現過的緊張與青澀。
他低喃道:“這衣裳可還看得過眼?”
“過眼,過眼,再不會有比夏爺更俊俏的郎君。”小內侍討好地說著漂亮話。
夏少丞這才穩定心神,疾步走入了廟宇之中。他帶隊徑直來到了眾人如今的聚集之所,在寶相莊嚴的佛祖金身麵前,亮出了東廠行事的梅花牌,再次引來了一陣陣倒吸涼氣的聲音。
東廠竟然真的出現了!
聞時寶看見來人,再一次得意了起來,他覺得這內監隻可能是來找他的。因為在與他搭伴回京的隊伍裡,其實藏了兩個很了不得的人物,是朝中權宦的家眷。這權宦可不是尋常太監,而是司禮監的大太監!
“你們可算來了,快把那隊亂臣賊子給本世子抓起來!”聞時寶叉著腰,神氣極了。他也不看夏少丞正看著誰,就理所當然地下起了命令:“記得彆傷了木頭,我要它!”
就在眾人已不忍抬頭再看的下一刻……
看上去氣勢懾人、大權在握的東廠少丞,帶著錦衣衛就利索地跪到了池寧麵前,鏗鏘有力地叫了一聲:“爹!”
“乖。”池寧拿下了頭上仿佛還散發著竹香的新製笠帽,露出了裡麵的廬山真麵——唇紅齒白,麵若好女,金色的瓔珞就係在下巴尖上,更顯臉小。池寧的年歲不大,但氣勢十足,眉眼間還有一絲詭異的慈父之態。
這位“老父親”常年麵色蒼白,薄唇,細眉,身姿單薄,帶著說不上來的病氣孱弱,卻無人敢小覷。
隻因他是池寧。
池寧用之前聞時寶的話回敬了這位世子爺,不疾不徐,一錘定音:“拿下吧。”
“我犯了什麼罪,你就要抓我?”聞時寶不信這世間還有比他更蠻橫無理之人,他在夏少丞給池寧下跪時,他多少猜到自己不幸踢到了鐵板,但沒想到這鐵板還帶著毒。
池寧似笑非笑地斜來一眼,比聞世子更不像個好人,陰陽怪氣:“還請世子爺長眼,小臣姓池,名寧,單字一個臨。江左守備,同任東緝事廠協同官校辦事太監。”
說起“池太監”,確實沒多少人聽過,但倘若叫一聲“臨太監”,卻有能止小兒夜啼的奇效。據說這位在天和年間就已經呼風喚雨的宦臣,因師父犯事牽連,才被新皇趕去了龍興之地江左養老,沒想到短短數月,他就又起複回京了。
“東廠的太監又怎麼樣?”聞時寶其實已經腿軟到站不起來了,但事已至此,他隻能死鴨子嘴硬,“東廠就可以隨隨便便抓人,不講道理了嗎?”
池寧睜大了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深邃漂亮。
他不可思議地問:“我東廠辦事,何時講過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