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昭昭,有女惶惶。望之綠裙渺渺,豔而不媚,嬌而不弱。但見其淚眼朦朦,隱而不抑,哀而不悲,當真是一個楚楚可憐的癡情女。
四周一片抽氣聲,饒是傳言猛烈蜚短流長,真等親見親聞時才知葉家女有多驚世駭俗。如此不知避諱,如此直白大膽,果真是相思成病,伊然快要病入膏肓。
“這葉家姑娘當真是癡情。”
“她這是何苦,明知高攀不上,何苦壞了自己的名聲,輕賤自己招人恥笑。”
“她也是身不由己,害了那相思病,恐怕是半點不由人。”
“…哎,也是個可憐人。”
眾人感慨萬千,有人鄙夷有人惋惜。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葉娉身上,幾乎將被她踩在腳底的王沐遺忘。
葉娉淒淒低泣,眉目微垂之時,眼尾卻是瞟著溫禦。
溫禦背手而立,睨視著哀切可憐的小姑娘。小姑娘臉上帶著淚,瞧著最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癡情的女子。
他見過太多凶狡之人,易容善言無懈可擊,刖刑剮刑麵不改色,最後還不是儘數伏罪。他有無數種法子戳穿此女的真麵目,剝皮抽筋窺見其骨,但他並沒有這麼做。
許是人心已老,遇見同類,難免生出些許悲憫。隻是他不是善心之人,被人利用糾纏之後,更不可能讓對方得寸進尺。
他氣勢一變,葉娉的心跟著顫了顫。
如果換成是她,大抵也不可能同情一個對自己死纏爛打的人。
“郡王,您莫要為難。您是何等身份,豈能沾手這等醃臢之事。何況殺狗焉用屠龍刀,對付這等齷齪之人不需要您動手。”
溫禦沒有溫度的目光看著她,那眼神如無形的刀一寸寸挑開她的深情偽裝,露出所有的算計與不堪。
她心怯,但無謂。
因為她的婊,已儘在他眼底。
“本郡王為何殺他?”
溫禦的話讓所有人一驚,葉娉更是心顫得厲害。這位溫郡王的話外之意她聽出來了,相比殺王沐,他更想殺的應該是自己。
對溫禦而言,她確實該死。
易地而處,如果有人死皮賴臉天天說喜歡自己,像個蒼蠅一樣討厭,恐怕她也會被煩得想殺人。
“郡王,小女不是那個意思。您是高山的雪,是天邊的月,像您這樣的人原本不應該落入凡塵。小女心悅郡王,願用一生仰望郡王,唯恐這世間的紛雜攪了您清明的心。小女不會說話……恨不得將心剖出來給您看,又怕汙了您的眼。”
宋進元瞠目結舌,這樣的情話,他也想要!
溫禦活了兩世,大膽的女子他見過,狡猾的女子他也見過,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集所有女子不應該有的品性於一身。
厚顏、狡語,無懼無畏。
陰曹地府走了一回,性情會如此大變嗎?
“你可知,有些話說得多了,不僅騙得了世人,也能騙得了自己。莫到最後騙人不成,反倒成了自欺欺人。”
這話是箴言,也是警告。
“溫大人,你彆走,你彆走啊。”宋進元見溫禦說完這話轉身就走,急了。這小子一走,他哪裡還有戲看。
溫禦眼神寒涼地看了他一眼,他汗毛都豎起來了
溫承天這小子,他惹不起。
葉娉就知道溫禦不信她深情,哪怕她把情話說成了花,對方也隻當她的話是空氣。可是她立下這樣的人設,總不能朝令夕改。若真是那樣,她覺得自己可能會死得更快。
她對著溫禦的背影哀傷喃喃,“這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遲早有一天您會知道,有些人或許微不足道,但卻願意用儘一生去愛另一個人。”
溫禦聽清她的話,腳步未停。
愛?
不過是世人縱情的托詞而已。
這個小姑娘,上輩子死的時候年紀太小,自以為沾了陰曹地府的底氣,便以為自己得天獨眷無往不利,進而半點不懼世間的魑魅魍魎。卻不知人心更是險惡,比惡鬼更是陰毒。
王家樹大根深,想連根拔起絕非易事。僅憑一人之力,根本是癡人說夢。便是搭上葉家老小,恐怕也不能撼其半分。
他倒要看看,此女能走到哪一步。
宋進元不敢去攔溫禦,這小子的性子他也是怕得很。尤其是最近,他感覺對方的氣勢越發淩盛。他真怕這小子太冷漠,把人家葉姑娘給嚇得縮手縮腳,那他以後豈不是沒戲看?
“葉姑娘,咱們不急,來日方長。溫大人就是這性子,越是在意越是不動聲色。本官相信他心裡定有觸動,隻是拉不下麵子而已。”
這話葉娉聽聽就好,不會當真。
她心下微動,暗道這個宋進元或許能為她所用。
“日久見人心,山高顯水長,小女不急。”
這事她可急不來,再說她是真的不急。她又不是真的需要溫禦回應自己,也不是真的想和對方如何如何。
宋進元放心了,他就怕這位葉姑娘退縮。
這時王沐白眼翻得厲害,腦袋疼得像要炸開,已經氣短粗重。
“賤人,賤人…”
葉娉恍若未聞,神情依舊楚楚,腳尖卻是用力撚了撚,隻聽到王沐一聲淒厲的慘叫,像垂死的蟾蜍一樣抽動四肢。
眾人再次驚駭,這位葉姑娘癡情是真,凶殘也是真。
王沐的那些朋友見勢不對,早已作鳥獸散。他們是世家子弟不錯,但在永昌城,再是底蘊深厚的世家子也不敢惹京吾衛的統領宋進元。何況還有一個溫禦,那可是堪比皇子還尊貴的天家貴胄。
葉娉對宋進元道:“大人,此事是小女和王家之間的恩怨,他們欺我辱我,毀我名聲斷我生路,何其可恨!可憐小女家世低微,無法與之抗衡,唯有拚著名聲性命不要,也不能讓他們的算計得逞!”
“賤人,賤人,我要殺了你,殺了你…”王沐的意識已經渙散,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要葉娉死。
葉娉腳尖繼續用力,淒楚地看向圍觀的眾人。“諸位都聽見了,他們王家是想要我的命!我再是命賤,那也是娘生爹養的,憑什麼他們讓我死,我就得去死。什麼一門清貴滿乾坤,什麼世代書香遍桃李。我呸!分明是一家草包軟骨頭,男女老少黑心肝!”
王家百年清貴,名望極高,素有一門清貴滿乾坤之稱。如今被葉娉這麼一說,隻怕是過不了多久,世人再提起王家,便會想起一家草包軟骨頭的話。
宋進元再次驚歎,暗道這位葉姑娘看似膽大妄為,實則步步為營。葉家人不想屈服王家,唯有破而後立。
隻是這破,便已是極難。葉姑娘勇氣可嘉,且頗有幾分章法,屬實難得。單論這份膽識和心計,與溫承天倒是般配。
他羨慕的同時,又生出一絲酸意。
溫承天這小子,為什麼運氣如此之好?
戲也看了,也該收場了。
於是他板著臉道:“凡仗勢淩弱者,無傷,杖二十。”
王沐原本正在翻白眼,一聽這話當下就徹底暈了過去。
等到葉娉終於將腳從他頭上移開,王家的下人這才敢上前。他們也帶了傷,一個個狼狽不堪麵如死灰。
宋進元難得好說話,道是王家子孫不中用,量刑之後怕是小命不保,破例允許王家人先將王沐領回去,待將養一晚後明日午時再行杖罰之刑。
王沐被抬走之際,他還無比惋惜地說了一句,“好好的兒郎,養得一身軟骨頭,真是可惜。”
這話自然會進王家下人的耳,再傳到王家主子那裡。
王家人如何震怒,已經可以預見。
……
人群散去,葉娉再次向宋進元道謝。
宋進元問道:“葉姑娘會武?”
“大人有所不知,早年小女的妹妹身子弱,小女的祖母為了讓她強身健體,教了她一些拳腳功夫,小女也跟著偷偷學了一些。”
葉娉以前學過散打,加上她有原主的記憶,所以她知道葉母會武,葉母憐葉婷體弱,自小教葉婷習武強身。
原主不愛習武,但她自小身體康健,力氣不小,所以溫如玉愛拿她當槍使,無外乎她不僅胸大無腦,且四肢發達,指哪打哪。
春風徐徐之中,她站得筆直,臉上淚痕猶在。若單論相貌,她已是上乘。再思及她的身手,不由令人越發側目。
有人心生感慨,感慨如此長相出色,不卑不亢的姑娘家,若不是有那相思病,必能謀得一樁好姻緣。
當然也有人越發鄙夷,私下罵她不知廉恥,癡心妄想。小門小戶的出身,竟然還敢攀附溫郡王,企圖飛上枝頭當鳳凰,簡直是不自量力。
今日之事,不在葉娉的意料之中,她沒想到會如此直麵地和王家對上。此事過後,他們葉家和王家算是徹底決裂。
如果說葉家是一葉扁舟,那王家就是大福艅艎,完全不可相提並論。
他們對上王家,是以卵擊石。
但那又如何。
積沙成灘,水滴石穿。
無論多難,她都要試一試。
但是說到底,哪怕她再能打,再是骨頭硬,她還是要借勢。這位宋大人,不管是存了什麼的心思幫她,這份情她記下了。
……
主仆三人歸家後,葉氏見葉忠鼻青臉腫的模樣,當下大驚失色。再聽女兒將之前發生的事一一道來,更是臉色慘白搖搖欲墜。
那個娘家侄子這是想當街毀了娉娘的清白!曾經她還抱過他哄過他,他居然半點不顧念舊情。當街行凶,眾目睽睽,這是何等的輕賤他們葉家。
她低泣出聲,壓抑悲憤。
“他怎麼敢…你曾是他的表妹!”
“他們有什麼不敢的。恐怕在他們眼裡,我們葉家就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他們恨不得打殺了我們才好。”
葉氏流著淚,拉著女兒的手上下打量。見女兒氣色尚可,並不像受到欺負的樣子,心裡略感安慰。
“你這孩子…娘真應該拘著你…”
“娘,你這是因噎廢食。難道我們要一直躲著他們嗎?那樣豈不是更加助長他們的惡!我偏要出門,偏要讓他們知道,想要我的命,有本事明著來!”
葉氏又是一陣好哭。
“…好在你沒忘你祖母教的東西,娘記得你小時候不耐煩學,不如婷娘性子沉穩,你祖母為此還歎氣說枉費你這一身的筋骨,不習武真是太可惜了。”
葉娉的腦海中出現一位高瘦的婦人,笑起來十分爽朗。明明那是原主的親人,她卻能感覺到骨子裡的親近。
她低喃道:“娘,我想祖母了,想婷娘了。”
話音一落,便聽到忠嬸驚喜的聲音在喊老夫人和二姑娘回來了。不等葉氏反應過來,葉娉已經跑了出去。
院子裡,是風塵仆仆的祖孫倆。
葉母高瘦,有著習武之人獨有的精氣神。儘管她長相中等,麵有風霜,但往那裡一立便有一種不容忽視的強勢。她氣場不小,看上去並無普通婦人的那種慈眉善目。但她看葉娉的目光很是柔和,有著血濃於水的溫情。
站在葉母身邊的,是一位纖細瘦弱的少女,五官和葉娉有七八分相似,正是葉娉的雙生妹妹葉婷。她們的五官中最不像的就是眼睛,葉娉的眼偏長,眼尾微挑,看人時不自覺帶著媚態。而葉婷的眼略圓,黑白分明澄清透亮,有著赤子一般的純真。
葉娉忽然想哭,遲疑上前。
這時葉氏也出來了,她以為婆婆和二女兒要到過年才會回京。算日子,前些天送去青州的信應該岔開了。
“母親,婷娘,你們…你們怎麼回來了?”
“婷娘身體好了一些,我們就回來看看。
葉母通透睿智的目光看向葉娉,葉娉趕緊喚了祖母,又和妹妹打了招呼。
一家人進屋,下人們端茶倒水後退出去。
葉母喝了茶,緊鎖的眉緩緩舒展。這一路行來,越是靠近京城越是能打聽到一些京裡的事。她自是聽說了大孫女癡纏溫郡王,葉家和王家鬨翻的事。
不待她問,葉氏已一一道來,說到悲苦處自責不已,聲聲泣淚字字難堪,恨不得跪在婆婆麵前乞求原諒。
“這不是你的錯。”葉母道:“王家不仁在先,斷了也好。”
葉氏得聞此言,感動又哭。
“娉娘。”葉母看向葉娉,幾年不見,這個大孫女似乎隱約有些不同。“溫郡王那事,你行事欠妥。姑娘家傾慕男子乃人之常情,但情之一事最是複雜,有些可為有些不可為。你既知身份懸殊,當將這份心意藏起。不過對於王家,你做得對。那等欺男霸女之徒,不打不快。”
“祖母教訓得是。”在原主的記憶中,祖母嚴肅多過慈愛,她是害怕的。但在葉娉看來,這樣講理又明理的祖母簡直是神仙祖母。
葉母歎了一口氣,有些話她要和兒媳單獨說,於是將姐妹二人支了出去。
天色已黑,屋簷下的燈籠已經亮起。
姐妹倆站在簷下,好一陣沉默。
燈火暈染在她們周身,朦朧了她們的眉眼。搖曳的燈影下,相似的兩張臉彼此凝望,看似陌生卻又血脈相連。
“婷娘,你的身體真的好些了?”
葉婷是娘胎裡帶出的弱,這些年一直將養著。前幾年不太好,險些沒挺過去,大夫說是京裡的氣候不宜人,所以她才會和葉母去青州,一待就是三年。
三年不長,也不短。
她點點頭,“好多了。”
當年的小姐妹,皆已長成風姿不同的少女。葉娉的美飽滿嬌豔,而葉婷的美則是纖弱可憐。如此一雙絕色,在夜色中儘情招展。
“那就好。”
乾巴巴的對話,客套而疏離。
葉婷忽然看過來,如水般清澈的眸中泛起霧氣。“大姐,我…身體真的好多了。大夫說若是這般仔細養著,不用請太醫調理也能有尋常人的壽命。”
葉娉先是怔然,爾後猛地想起一事。
半年前,原主曾經寫過給葉婷寫過一封信,信上說她和溫大姑娘交好,將來一定會嫁進高門大戶,到時候便能有機會請太醫出宮給葉婷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