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以為原主巴結溫如玉是想攀高枝,卻沒有人知道原主是個好姐姐。
葉娉望向天際,她希望原主泉下有知,能看到這世間發生的一切。若真能護住這一家小的性命,她也不枉借了原主的身體再世為人。
“不是說年底才回,這時節回來你身體受得住嗎?”
“…我受得住,我怕…我怕大姐為我做傻事。”葉婷說著,眼淚像珠子一樣滾落。她自小身體弱,有什麼好吃的好東西大姐都會讓著她。她愛吃魚,大姐就說自己不愛吃。她愛吃的點心,大姐從來都不會動。
小時候父母憐她身子太弱,不讓她出門。她想去看花燈,大姐偷偷背著她出去。那年她七歲,大姐也七歲。她再瘦再輕,七歲的大姐也背得極為吃力。哪怕是累得走不動,大姐也不曾放下她。
她去到青州三年,最想念的人就是大姐。
大姐寫信說得輕鬆,她卻是提心吊膽。溫大姑娘那個人,她曾經見過。或許是她心思敏感,她總覺得那位人人稱讚的國公府大小姐並不像表麵上的那般好。
與虎謀皮,虎焉能沒有吃人之心?
她們從娘胎裡就在一起,比彆的姐妹更親。老人常說雙生子五感相通,一人出事,另一人遠在千裡亦有所感。前些日子她日日噩夢,幾乎一夜不落。
“…大姐,不用請太醫,我也不會有事。你彆再去找那個溫郡王,好不好?”
“你是擔心我,所以才急著回京的?”葉娉扶住她的肩,用帕子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水。這個妹妹,原主沒有白疼。
葉婷一把抱住了她,嗚嗚哭出聲。“我…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大姐不在了。我好害怕…害怕你出事,幸好…幸好你沒事。”
都說雙胞胎之間有心電感應,所以遠在青州的葉婷感知到了原主將死,這才急著趕回京中。隻是葉婷永遠不會知道,這種感應有多靈驗,因為她的大姐已經死了。
葉娉又抬頭看天,自己要如何做才能保住這一家老小的性命。
……
葉母和葉婷一路奔波,早已累極乏極,她們用完飯洗漱後便回屋歇息。葉娉和大弟葉廉聊了一下學業的事,又陪小弟葉正鬨了好大一會兒,逗得小人兒咯咯亂笑。笑聲劃破沉悶的夜,卻衝不散籠罩在葉家的愁雲。
愁雲壓頂之際,王家三房的老夫人朱氏上門。朱氏氣色欠佳,麵有薄怒,但一應衣著講究絲毫不差,額頭纏著深色抹額,抹額正中嵌碧綠的寶石。
葉氏乍見嫡母,心下慌亂。
朱氏自來壓製著一眾庶女,嫡母的威嚴數十年如一日。這份積威一旦釋出,哪怕葉氏已脫離王家,依然下意識便要卑躬屈膝。
好在葉娉扶了她一下,她這才勉強站穩。
朱氏淩厲的目光落在葉娉身上,正是這個以前根本不曾放在眼裡的庶外孫女,居然害得她方寸大亂。前幾日才折進去一個嫡媳,眼下連她最為寵愛的孫子也跟著受累。一個沒了名聲的女子,為何不自慚了斷,反倒一而再再而三的四處害人。
他們王家百年世家,因為這個小賤人被傳得和下作的尋芳館一樣汙穢。他們王家子孫何等身份,也被這個小賤人說成是軟骨頭。還有他們王家傳唱多年的好名聲,也成了草包黑心肝。一想到最為疼愛的孫子被抬回去時那個慘狀,她恨不得撕碎這個小賤人。
“你教的好女兒!”
一句飽含怒火的話,聽在葉氏的耳中字字如刀。
葉氏強自鎮定,“母…老夫人上門,不知所為何事?”
朱氏冷笑,“連母親都不叫了,我們王家真是白生養了你。你雖不是我肚子裡爬出來的,但這些年我自問並沒有苛待過你。我憐你性子弱,為你尋得葉家這門自在簡單的親事。原也不指望你感恩,卻萬萬沒想到你居然反過來害我們!合著我們王家這麼多年來,竟是養了一群白眼狼!”
葉氏受不住,身體晃得厲害。
葉娉扶住她,道:“這世上有養不熟的白眼狼,也有喂不飽的貪吃蛇。老夫人指責我們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卻不知你們是貪得無厭的貪吃蛇。你們自認為有恩於我們,圖的是我們全家以命相報。我們若不奉上性命,便是不知感恩。敢問老夫人,這樣的恩情給你,你要嗎?”
朱氏眯眼,正了神色。
這個庶外孫女,以前瞧著腹內空空沒什麼斤兩。沒想到數日不見,竟是變得如此心機深沉牙尖嘴利。
是她大意了。
早知是個禍害,她應該一早處置了。
“長輩說話,哪有你插嘴的地方!”
“老夫人此番上門,何必扯這些無謂的恩情往事,直說自己的目的即可。何況我沒看到什麼長輩,隻看到一個仗勢欺人倚老賣老的無恥老婦。”
朱氏氣結,眼刀子直往母女二人身上剮。
既然如此,給臉不要臉。
“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穿得花枝招展招搖過市,若不是你品性不端,男子怎敢欺辱與你?必是你舉止放蕩,惹了他們。鬨出這等醜事,不思量遮著掩著,還敢鬨得人儘皆知,我看你是不想要名聲了!”
“我名聲如何,與你們王家何乾?”葉娉氣極,怪不得能養出王沐那樣的敗類子孫,原來根在這裡,同這樣的人講道理實屬浪費口水。“你們王家行事還不如尋芳館裡的姑娘光明磊落,養出那等沒用的軟骨頭,還有臉出門充什麼狗屁長輩!我若是你,早就臊得恨不得躲著不出,藏著自己的老臉不敢見人,省得丟人現眼!”
葉氏整個人都傻了。
娉娘定是對王家積怨太深,到現在已經不管不顧了。
朱氏則是氣得心口痛,她嫁進王家幾十載,向來都是被人敬著捧著,幾時被人這般羞辱謾罵過。
這個小賤人!
“怎麼?是不是想殺了我,還想殺了我全家?”葉娉不懼她惡毒的眼神,冷笑道:“你想勸我不追究你孫子犯的事,那是做夢!除非你現在放一把火,將我們一家人燒得乾乾淨淨,否則這事沒完!”
“你…休要猖狂!”
“到底是誰猖狂!”
葉母推門進來。
朱氏一驚,這個吳氏怎麼回京了?
吳氏雖是一個鄉野村婦,但頗有幾分難纏。當年兩家結親時,哪怕他們王家身份高出許多,在議親時一應禮節吳氏都不曾退讓半分。後來親家走動,哪怕她再明示暗示,吳氏也不曾巴結過她。她惱吳氏不識相,沒少拿王家送的禮行說事,但吳氏愣像是聽不懂一般,絲毫不見羞愧。
吳氏是鏢師之女,年輕時鏢行四處,有著內宅婦人沒有的膽識和閱曆。她往那裡一站,朱氏莫名覺得自己氣勢矮了半分。
“親家母回京了,正好我們說道說道。”
“我家兒媳與娘家斷了親,三老夫人這聲親家母民婦不敢當。民婦隻問一句,是誰三更半夜上他人門前耍威風?你們王家自詡書香世家,行事竟然如此猖狂無禮!”
朱氏恨極,惱自己方才就不應該礙於麵子叫這吳氏一聲親家母。一個鄉野村婦,當真是不識抬舉。
“好一個葉家,你們這是反了天!”
“誰是天?”葉娉反問,“天子姓趙,你們王家是天嗎?”
朱氏心驚,她怎麼被這個小賤人抓住話柄了。
“好,好,我且問你們,打傷我孫兒的事,你們要如何處置?”
“我若是老夫人,恨不得將此事捂得緊緊的,哪裡敢出來丟人現眼。五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姑娘家,還被我一個弱女子給打得哭爹喊娘,你們王家可真有臉!”
“你打傷了人,就該認罪!”
“認不認罪,盛朝律法自有定論。莫非你們王家真以為這天下是你們家的,可以視律法不顧,想如何就如何。若真是如此,小女子走投無路,少不得要去衙門敲登聞鼓,訴一訴這天大的冤屈。”
葉母露出讚許的神色,以前她總覺得大孫女本性不壞,就是行事有些不太坦蕩。沒想到幾年不見,這孩子長進了許多。
這世上有些人,並不是講理就能講得通的。人人都以為草莽難纏,有禮說不清。卻不知世家知禮不守禮,比草莽更加蠻橫。
“三老夫人,要不要老婆子我陪著你,現在就去衙門走一趟?”
話說到這個份上,朱氏知道自己是白跑一趟。
她怒氣衝衝地離開,惡狠狠地回望著黑夜中的葉宅。如果不是他們王家最近遭受不少非議,如果不是最近盯著王家和葉家的人太多,她真想一把火燒將這一窩子白眼狼燒個乾淨。
突然她腳一滑,險些滑倒。
轉頭一看那個小賤人倚在門口,一臉譏誚地看著她。
“夜路走多了,遲早會碰到鬼。老夫人且小心一些,免得活到一大把年紀,最終卻是晚節不保,何苦來哉!”
“小賤人,操心好你自己,你能有命活到那一天再說。”
“我怎麼著也會比老夫人活得久一些,這點老夫人可以安心。他日老夫人出殯,我定會為老夫人灑上一把紙錢,好讓老夫人下到黃泉買通判官,少受些油烹火烙之罪。”
朱氏恨得眼珠子都快凸出來,一張老臉猙獰恐怖。
葉家,給她等著!
剛走沒幾步,黑暗中似有一道黑影在動,將她嚇得半死。那人從暗處走出來,正是夜晚歸家的葉庚。
葉庚神色不明,同往常一樣行了一個禮,道:“老夫人,慢走。”
這聲音太過正常,正常到有些詭異,似人又似鬼,一時竟是有些分不清。朱氏穩穩心神,扭頭上了馬車。
葉娉聽到父親的聲音,跑了過去。
“爹,祖母和婷娘回來了。”
葉庚望著報喜不報憂的女兒,一顆心如在火裡反複煎熬。王家欺人太甚,竟敢當街欺辱娉娘,若娉娘是軟弱的性子,怕是早被欺辱了去。
曾經他以王家為尊,視王家為榜樣,不屑那些官場手段。而今他發現自己真是太傻了,王家本就是內裡腐敗,哪裡值得他推崇。
他要往高處走,走得越高,他的妻兒就越不受人欺負。
“娉娘,你可曾怨過我和你娘?”
葉娉搖頭,原主沒有怨過。
她很滿意自己穿越的身份,家庭和睦,小富即安。如果沒有王家,她會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戶千金。
“爹,我沒有怨。這世道從未有過絕對的公允,過去沒有,現在也不會有。相比很多人,至少我從小衣食無憂,受爹娘疼愛。若是這都不知足,那就是貪心。”
葉庚備感欣慰,不管外人如何貶低如何詆毀,他自己最是清楚,他的幾個兒女皆是本性良善之人。
父女二人一進院,便聽到屋內傳出壓抑的哭聲。葉氏又驚又怕,不敢哭出聲來。嫡母最是規矩大、手段多,娉娘不知輕重將其得罪,她必會懷恨在心尋機報複。
這一天天的擔驚受怕,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
葉母對這個兒媳沒有不滿之處,大家閨秀通情達理,孝順長輩疼愛兒女。隻一點不好,性子弱了些。
“事已至此,順其自然。”
“母親,你不知…他們想要對付我們,我們根本沒有招架之力。”
葉娉聽到這話,進來。
“娘,我今日便是不頂撞她,她也不會放過我。難道你也希望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追究王沐?”
葉氏搖頭。
葉娉又道:“娘,害怕無用。我若是怕了,白天必被王沐得手。到時候王家不會憐惜我半分,最多給我一個妾室的名分抬進府,過後自有無數的苦楚等著我。”
葉氏更是悲苦,她都和王家斷親了,她還能為兒女們做什麼?抬頭看見和女兒一起來的丈夫,眼淚頓時像斷了線的珠子,怎麼也止不住。
葉母一拍桌子,“走一步看一步,天無絕人之路。若真的無路可走,退後一步是黃泉,還能一家人在地下團聚。”
葉娉心下喝彩。
家有長輩如此,是大幸。
葉庚三年不見老母,當下便要掀袍行孝禮。
葉母趕緊製止,示意葉娉和自己出去。說是一家人都累了乏了,有什麼事以後再說。
葉娉虛扶著她,祖母二人離開。
出了門,葉母拍著孫女的手,“你今日做得很好。你要記住,一味委曲求全最後苦的是自己。做人應當遇強則強,不要講什麼迂回之術。有時候越是瞻前顧後,越是被彆人掣肘。你越是豁得出去,彆人越是忌憚你三分。”
這是她多年行鏢的經驗,後來在和王家結親之後,也得到了驗證。
葉娉備受鼓舞,有這樣的神仙祖母,她便有了豁出去的底氣。
“祖母,孫女記下了,一個字都不會忘。”
“好。”
……
黑夜慢慢沉寂,人聲漸隱。
半睡半醒間,葉娉感覺到房間裡有人。她先是迷糊,然後心裡一個激靈,人已清醒過來,但卻並不敢睜開眼。
是溫禦。
這樣強大的氣場,除了他,沒有彆人。
幸好黑暗中難以看清,他應該不知道自己已醒。葉娉琢磨著他殺自己的可能性,一時否定一時肯定,好生難熬。
突然燭光大亮,一切無所遁形。
逃避不是辦法,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麵對一個幾次三番想殺自己的人,到底該如何讓他心軟?
她裝作被燭光刺醒,慢慢掀開眼縫。
燭台前,白衣男子長身玉立。
一隻骨節分明的修長大手撥弄著燭芯,縱然燭火溫暖,但那完美的側顏照舊冷然似冰寒千年亙古不化,沉寂無波似死海寂靜萬年不變。
極俊極寒,神人下凡。
白衣的溫禦,葉娉沒見過。她恍惚間生出錯覺,仿佛這間不大的屋子是他們的家,而他是等待妻子夜歸的丈夫。但是這人不是她丈夫,而是想取她性命的煞神。煞神倒是有點仁慈,殺人之前還知道點蠟提醒。
她揉著眼,喃喃自語。
“阿禦。”
再揉眼,眼中綻放驚喜。
她赤足下地,飛奔過去,緊緊抱住溫禦的腰。
“阿禦,真的是你!”
溫禦身體微僵,正準備推開她時,她已經哭出聲來。
小姑娘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小臉布滿淚痕,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小巧的拳頭一下一下地捶在他身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阿禦,你怎麼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