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在下月初六,不可謂不急。
葉庚已去國子監上值,家中全是女眷和稚兒。唯二的男丁,便是今日恰巧不上學的葉氏兄弟倆。葉廉作為葉家長子,生平第一次挑起迎來送往的大梁。
葉娉想到那天晚上的事,莫名打了一個寒戰。恍惚間生出一種惡狼迫不及待想吃下獵物的錯覺,而她自己正是那個獵物。
那人會不會在婚後折騰她,以報她三番五次的騷擾之仇?
宮裡的賞賜下來不到一個時辰,公主府的聘禮就到了。
葉家院子小,聘禮堆得讓人無從下腳。金銀玉器琳琅滿目,綾羅綢緞熠熠生輝,晃得三喜四喜等人眼睛都瞪直了。
這麼多的貴重東西,不可能一直擺在院子裡。
葉母和葉氏一商量,決定收拾出一間屋子當庫房。婆媳二人帶著二孫女和幾個丫頭趕緊去忙活,前院交由葉娉和葉廉葉正兄弟倆看顧。
葉正在聘禮間穿梭,背著手學著郭夫子慢慢踱著步子。
一時點頭,一時裝腔作勢地摸著下巴,看得葉娉忍俊不禁,緊繃的心情也跟著好了許多。她含著笑去關門,待看到門外之人後嚇得一個激靈。
這人怎麼會來!
溫禦一身深紫華服,襟袖處繡吉祥雲紋。金冠束發,玉麵冷顏,身姿如鬆竹直立,恰如神祇從天而降。
葉娉雙腿發軟,真想當做沒看見。
二人相視,約有半刻鐘。
突然溫禦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扯自己的衣擺,低頭看去,隻見一三歲左右的孩童正仰著白胖的臉望著自己。
“你就是郡王爺?”
“嗯。”
這位應該就是葉家幼子,他的小舅子。
葉正黑葡萄似的眼睛亮極,“你長得真好看,和我大姐一樣好看。我大姐是仙女,你也是神仙嗎?”
溫禦眼尾如風,在葉娉身上輕拂而過。
仙女?
依他看,是妖女還差不多。
惑亂人心,讓人沉迷。
“我不是神仙。”
他雙手染血,經過亡魂不知多少,怎麼可能是神仙。
“不是神仙也可以,我們不嫌你。”葉正煞有其事地說著,一副很是寬容很是大度的小模樣,仿佛溫禦能當葉家的女婿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葉娉發現自家這個小弟就是個顏控,她剛想說些什麼,又聽到自家小弟在問:“郡王爺,你家裡有點心嗎?”
“有。”
“有桂花糕還有水晶糕嗎?”
所以她家小弟不僅是個顏控,還是個吃貨。
“都有。”溫禦說。
葉正的眼睛更亮了,“我喜歡吃桂花糕,我還喜歡吃水晶糕,你喜歡吃桂花糕還是喜歡吃水晶糕?”
這是什麼鬼問題。活了兩輩子的溫郡王怕是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會人問喜歡吃桂花糕還是喜歡吃水晶糕。
小四不愧是她的弟弟,膽子不小。
“小四,過來。”
再聊下去,她怕小四會惹怒這位溫郡王。她準備去抱自家小弟,不想又聽到自家小弟又語出驚人。
“大姐說你不老,原來是真的,我還以為郡王會是一個老頭。”
她一個激靈,忽地感覺溫禦身上的氣場都變了,心道小四必定是戳到這位郡王的痛處。她趕緊一把抱起小弟,順便捂著這小屁孩嘴。訕然露出一個笑容,討好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童言無忌,童言無忌,郡王恕罪。郡王若是不嫌棄,進來喝點茶水。”
溫禦氣場一斂,邁步進門。
院子極小,小到東西一多已無從下腳。
葉娉低頭作害羞狀,心下驚疑不定,好端端的溫禦跟過來送什麼聘禮,又不是不知道他們葉家是什麼情況,難道是怕她跑了?
她用眼神示意葉廉去後院喊人,將人往堂屋領。
葉家的堂屋不算大,正中是香案與八仙桌,桌下是四方長凳。左邊是小幾與兩把三扇太師椅,右邊是一扇四君子的屏風。
溫禦看似沉冷無波,實則眼尾一直隨著那綠衣的少女。見她低頭害羞,雖窺不清神色,但從那緊繃的身體來看,她似乎很緊張。
很快,腳步聲匆匆。
葉母一見溫禦,那雙豁達通透的眼睛頓時放光。
饒是她走南闖北,自認為也見過一些世麵,又有死去的丈夫珠玉在前,她仍然被眼前男子的容貌所驚豔。長得這般模樣,難怪大孫女情根深種,還害了相思病。
一身深紫錦衣,當真是尊貴又俊美。
不像庚哥兒他爹,成天不是青衫就是白衣,還說什麼穿衣如做人,理應清清白白。可憐她置辦了好些鮮亮的衣服,那個迂腐的男人從來不穿。
這位溫郡王若是換上紅衣,想來應該更為俊美不凡。
莫說他還是郡王爺,便是他僅是一介白身,就衝這長相,葉母已是滿意至極。當下笑容滿麵,先是問溫禦家裡還有什麼人,又問婚期定得這麼急,是否有什麼需要葉家準備的事。
葉氏聽得著急,溫郡王的家世闔京皆知,婆母難道還當是相看尋常的後生不成?
不料溫禦一一回了,語氣雖清冷如故,但姿態擺得頗低。
葉母早年和王家議親時,不卑不亢。那時王家人鼻孔朝天,她隻當是沒看見。方才她心中已有準備,不論這位未來的孫女婿如此平易近人,她是越看越滿意。
她若有所思,看了一眼站在兒媳身後的大孫女。
葉娉不是驚訝,而是有些驚悚。
尤其是當她聽到溫禦說起賓客事宜以及迎親規格和請了常夫人做全福夫人時,她以為自己在聽鬼怪雜談。
世人傳他狠絕,有琵琶尾骨點天燈,血儘屍乾鬼開口的手段。而且就在幾天前,這人還威脅說要斷了她的背骨廢了她的雙腿,卻不想他居然也能同尋常的世家公子一樣麵麵俱到,謙遜有禮。
真是見鬼了!
這還是那位有玉麵煞神之稱的溫郡王嗎?
葉母很滿意,她滿意的不僅是溫禦的態度,而是這態度背後的深意。若不是在意她的大孫女,郡王爺不會如此上心。更讓葉母滿意的是,溫禦臨彆之時還說若是葉家有什麼需要之處,儘可派人去找他。
有了他這句話,葉母笑得合不攏嘴。
“你真是有心了,一直叫你郡王也不合適,不若喚你禦哥兒如何?”
“老夫人隨意,喚我禦哥兒即可。”
葉母笑得見牙不見眼,一連說了三個好字。“我一見你就喜歡得緊,那我以後就喚你禦哥兒。你和娉娘站在一塊,我是越看越歡喜。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金童玉女,瞧著都讓人高興。”
溫禦聞言,眼風微動。
少女立在屋簷下,與不遠處的桃樹相映成景。柳腰細肢,如桃樹嫋嫋婷婷。風吹葉動,似那眉眼彎彎。
葉娉低著頭,作麻木狀。
她就說父母皆是循規蹈矩之人,小四顏控的性子也不知是隨誰。沒想到是隔代遺傳,原來是像祖母。
葉母見她站著不動,拉了她一下。
“娉娘,你送送禦哥兒。”
說著,還偷偷朝她眨眼睛。
她有些哭笑不得,不得不硬著頭皮送溫禦出去。
“我不老。”溫禦突然出聲。
葉娉先是一怔,爾後“哦”了一聲。看不出這位性情孤冷的郡王爺,也會在乎被人說老。所以他前世到底多大?
“郡王正值風華之年,自然是不老的。”
馬屁還是要拍的,畢竟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溫禦淡淡睨她一眼。“我以前,四十有二。”
四十二,確實不老。
葉娉想著,猛然間瞪大眼睛。溫禦這是在做什麼?居然莫名其妙向她坦白這樣的事,到底是何用意?
難道是怕她嫌他老?
這怎麼可能!
她也不知怎麼想的,回了一句,“我父親今年才四十有一。”
話音一落,便感覺頭皮發麻。慌忙說了一聲郡王慢走,然後立馬將門關上。靠在門後,她的心跳得厲害。
她聽到外麵的馬車駛動的聲音,然後又聽著車轍的聲音遠去。過了許久之後,她才緩緩籲了一口氣。
或許她不應該感到害怕,該害怕的人應該不是她。她對上自家祖母詫異的眼神,先是俏皮地眨了眨眼,然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