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桃不防被她打斷,手裡還握著筷子,她望著孟黎春的那張冷豔動人的麵容,有點迷茫,“我不能……這麼叫你嗎?”
孟黎春擰著眉,那張方才還流露出些許難過之色的麵龐這會兒竟又什麼都看不出了,“你可彆把我叫年輕了!”
“啊?”謝桃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
叫年輕點……不好嗎?
更何況,她眼前的孟黎春看起來,也就是二十幾歲的年輕容顏。
“你叫聞奚什麼?”孟黎春問她。
“奚叔啊……”謝桃老老實實地答。
“那你就得叫我嬸嬸你記住了沒?”孟黎春伸手戳了戳她的臉頰。
???
謝桃望著孟黎春半晌都沒有說出一句話。
她還從來沒有停過這樣畫風清奇的要求。
叫姐姐不滿意,非要她叫嬸嬸……
“桃桃你快啊,快叫我一聲。”孟黎春卻捧著臉,眼含希冀地望著她,唇畔始終帶著笑意。
“……”
謝桃覺得自己有點張不開嘴。
“你快叫我啊桃桃!”孟黎春等得有點著急了。
謝桃覺得自己這會兒就像是一個拿葫蘆的金角大王似的,麵前站著一個非要讓自己叫她一聲的孫行者。
“春嬸嬸……”謝桃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
孟黎春在聽到她這一聲“嬸嬸”的時候,她立刻揚起笑臉,高興地應了一聲,“誒!”
“這才對嘛桃桃,你就得這麼叫……”
可是笑著笑著,孟黎春的那雙眼睛裡,卻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染上了淚意。
然後謝桃就見她一伸手,一小壇酒就出現在了她的手裡。
她給自己倒了一杯,又問謝桃喝不喝。
謝桃記著衛韞的話,就搖了搖頭,“我不喝了。”
她眼見著孟黎春連喝了三杯,卻是什麼話都不說。
“春……嬸嬸,你和奚叔到底是什麼關係?”謝桃藏在心底已久的疑問,到今天,終於算是問了出來。
“你不是都猜到了?”孟黎春一手撐著下巴,又端著酒杯往嘴裡灌了一杯。
謝桃注意到,她握著酒杯的姿勢,以及喝酒時稍稍仰頭,眉眼微垂的細微動作,都與老奚相差無幾。
像是一個人,在習慣於模仿著另外一個人。
妄圖通過這樣的方式,留住曾經的那人。
“那,你和奚叔之間,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啊?”
謝桃有點說不上來他們兩個之間給人的感覺。
就好像是,兩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他媽要是知道為什麼,”
孟黎春在聽見謝桃的這句話的時候,驟然將酒杯往桌上一摔,可那激動的神情卻未持續片刻,她的眼眉便又鬆懈黯淡下來,仿佛眼瞳深處的光芒也在頃刻間隕滅無痕,“我就不至於耿耿於懷這麼些年了……”
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很輕,像是喃喃自語。
她和聞奚之間,究竟是怎麼一步步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的呢?
數百年來,孟黎春從未參透這其中的玄機。
當年年少無知,她作為一個穿越者,降落在了一個最混亂的時代。
而有關於那個年代所有的文獻資料在她所在的未來世界裡,不過隻有幾片殘頁。
她生性囂張恣肆,於是在愛上那個溫柔的少年時,她也從未有過一絲退卻。
便是連“黎春”這個名字,也是他給她的。
黎春是他贈的小字,就在數百年前某片杏花林裡的那個春日。
孟黎春早已快忘了自己原來的名字。
從他死在她麵前的那一刻,她就將自己,活成了他口中的黎春。
也是在他死的那一刻,
她就已經把自己,逼成了瘋子。
作為一個在科技年代裡生活過的人,作為已經習慣了人人平等的和平社會裡成長起來的人,那樣一個群雄並起,逐鹿中原的年代,帶給她的有無數血腥的警醒,還有身為一個未來時代的人卻永遠沒有辦法戰勝這個尊卑大於一切的封建社會的深重絕望。
聞奚死在天下人的唾罵聲中,但那罵名,終是旁人強行加注在他身上的不實罪名。
他生來孤苦,半生浮萍。
活得煎熬又痛苦,便是連死,也是在千萬人的侮辱謾罵聲中背負著不屬於他的枷鎖死去的。
那個世上,沒有人在意他的死活,沒有人在意他的清白。
或許便連他自己,都不曾在乎。
否則他也不會一意孤行,在那個風雪盛大的夜裡,偏要回到那權力漩渦的中心,去做他父兄手中的棋子。
但是,她在乎。
她愛他,遠比她想象中,還要深刻。
他的父兄利用他,害他,讓他成為眾矢之的,讓他死在了梁王宮的宮門前。
以最慘烈血腥的方式,被處以極刑。
“我費儘心機把他從梁王宮裡救出來,他卻偏要回去……”
或許是喝得醉了,孟黎春多年未對人吐露的心事,在這一刻麵對坐在她眼前的這個女孩兒時,竟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起了自己的曾經。
她的眼淚來得很突然,似乎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
謝桃見了,連忙抽了紙巾,走到孟黎春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遞給她。
孟黎春卻始終懶懶的,也沒伸手去接。
她像是整個人都陷在了過往的那許多的回憶裡,不知何處是出處。
那個風雪凜冽的夜裡。
被她一直捧在心頭,小心喜歡著的年輕公子,在麵對她橫在他脖頸間的劍刃時,竟不顧劍身的鋒利,擦出一道血痕的同時,也親吻了她。
那是孟黎春這一輩子,唯一一次被他親吻。
她威脅他不準回梁王宮,她威脅他不準踏出那個門一步,否則她就殺了他……她威脅他,要他逃出梁國,遠離紛爭。
可那許多的威脅之語,卻都在瞬間,被他以吻封緘。
孟黎春的那顆心,仿佛這半生,都沒有像那時跳得那麼快過。
“後來,他死了……”
孟黎春笑著笑著,又掉了眼淚,“就死在我的麵前。”
她望著謝桃,抓著她的手,“他,他的手臂被砍掉,頭顱也被人毫不猶豫地砍下來,血就那麼流了一地,所有人都看著,所有人都在罵他,那麼多人都在拍手稱快……我忘不掉,我這輩子,永遠都忘不掉。”
她說出這些話的時候,齒縫發顫,那雙眼睛裡已經浸了些紅色的血絲。
他的死,就像是深刻地烙印在了她的骨髓深處,刮骨則痛。
“春嬸嬸……”謝桃聽著她絮絮叨叨地講起這些事情,心裡也有些難受,她隻能試探著伸手,用紙巾去替她擦眼淚。
“然後,”
孟黎春說著,忽然又笑起來。
她的神情竟多了幾分癲狂,一時笑得不能自已。
“我忍了三年,我用了三年,殺了他的兄長,他的父親,所有害了他的人,我都殺了……一個都沒有放過。”
孟黎春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但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她殺的公子羨,竟會是曆史注定的在夷朝之後統一六國的鐵血帝王。
公子羨是夷朝之後的曆史線最重要的一環。
卻死在了她的手裡。
於是曆史混亂更迭,開始朝著不可挽回的局麵奔流不回,甚至讓原本完整的一個世界開始分裂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時空。
她的故鄉消失了。
她再也回不去了。
而作為一個穿越者,她來到數千年前的世界,就已經融入了數千年前的磁場,於是未來世界的消失,並沒有連同著她一起消失。
她成了破壞世界時間線的罪人,卻不知道為什麼,神明卻沒有讓她死,反而給了她半根仙骨,讓她成了長生不死的半吊子神仙,從此便在兩個時空之間的縫隙中,作為一個贖罪的人而活著。
而如今,她又發現,原本已經死去的聞奚,竟然還活著。
她明明親眼看著他死了,身首異處,不得全屍。
但又為什麼,他卻又成了謝桃口中的那間神秘酒館裡,那位活了一千多歲的神仙?
“你說……是不是從頭到尾,隻有我把他的那段人生,當真了?”
最終,孟黎春靠在謝桃的肩頭,喃喃著。
她那麼真切愛過的那個人,是不是從頭至尾,都沒有將那一切當真過?
隻有她,像個傻子似的,
愛上他,
心疼他,
甚至為他複仇,殺了那麼多的人。
孟黎春喝醉了,趴在謝桃的肩上又哭又笑。
最後還是她的那個下屬過來接走的。
但令謝桃沒有想到的是,走了一個醉酒的孟黎春,當她收拾完碗筷出來的時候,就又見到了靠在沙發上,眼眉間染著幾分朦朧醉意的衛韞。
謝瀾剛想趁著衛韞閉上眼睛的時候,踢他一腳,以報剛剛在回來的路上,衛韞那力道極大的一拳。
雖然是他先提出打架的,也的確是他沒有打贏。
但是謝瀾還是有點氣不過。
但見謝桃走了出來,他連忙收了腳,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故意擰著眉,“這個家夥也太弱了,喝了幾杯啊才,就這副樣子,桃桃妹你選的什麼男朋友?”
“也就長得好看了點,又不頂什麼用……”
謝桃剛想反駁他,但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反倒是靠在沙發上的衛韞像是聽清了謝瀾在跟謝桃說他的壞話,他眉頭微動,掀了眼簾睨他,那眸子裡雖像是攏著幾分朦朧的醉意,卻也仍舊疏淡冰冷。
他不耐地扯開自己衣領的扣子,露出半邊精致的鎖骨,薄唇微動,嗓音帶著幾分啞:
“滾。”
作者有話要說:謝瀾:?又讓我滾?
衛韞:不然留著你讓你說我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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