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 諸葛亮對曹衝的來訪並不驚訝。
經過這兩日的觀察,他大致已知曉曹衝是什麼性情,說白了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做什麼都有一股子莽勁。
他還知道周瑜昨夜去見了曹衝,兩人就造廉價新紙之事達成一致, 今日曹衝便被領去了造紙作坊那邊。
倒不是諸葛亮有意去探聽,而是曹衝本就在麋家落腳,周瑜乘夜造訪這種事麋竺怎麼可能不與他通氣。
諸葛亮也想知道造紙成本怎麼降下去。不過眼下他們連個像樣的落腳地都沒有, 不像江東這樣有大本營可以經營,想這些還為時過早。
當務之急,還是先把南邊數郡拿下來, 給自個兒找個安身立命之所!
因此曹衝既然說是來討教琴藝的, 諸葛亮便也讓人把自己的琴取了出來。
早前他們倉皇東逃,琴自是不好帶, 早丟在半路了。
這琴是他們在這邊安頓下來之後周瑜送他的,說來者是客,須得好好招待。
周瑜此人姿容不凡,氣度卓然, 琴棋皆通, 能文能武, 著實令人心折。至少於琴這一樣,諸葛亮自認是比不得周瑜的, 他真心實意覺得周瑜在這方麵的造詣更勝一籌!
見了諸葛亮的琴,曹衝由衷誇道:“先生這把琴好!”
諸葛亮微微揚眉:“好在哪裡?”
曹衝說道:“好看, 油光鋥亮!”
諸葛亮沉默了一瞬, 不知怎地有點不太好的預感。他看向擺到自己麵前的琴,確實稱得上是油光鋥亮, 隻是看琴不能光看這個吧?
曹衝一點都不怯場,見兩個人麵前都擺了琴,便興衝衝說道:“衝曾聽聞先生好為《梁甫吟》,不如今日先由衝給先生彈這個!”
諸葛亮自然是喜歡《梁甫吟》的,聽曹衝這麼說便來了興趣。
《梁甫吟》講的是二桃殺三士的故事,齊景公時期有三個權臣田開疆、公孫接、古冶子居功自傲,齊國名相晏嬰認為他們會危及國家,說服齊景公設法除去這三人。
齊景公依照晏嬰的安排賞賜他們兩個桃子,表示誰的功勞大誰能分走它們。
田開疆、公孫接當場自誇了一通,一人拿走了一個,古冶子就生氣地說自己“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難道不配擁有一個桃子嗎?
田開疆、公孫接聞言羞愧不已,認為自己功勞這麼小還搶桃子,著實不應該,當場拔刀自絕。
古冶子見兩個好友死在眼前,自然後悔不已,直說自己不仁不義,也拔刀緊跟著田開疆、公孫接自殺了。
作《梁甫吟》之人約莫是途經荒野看到三座墳塋相連,憶起當年“二桃殺三士”的典故,有感而發寫成了這首詩。
這詩感歎的是“三士”之死,靈魂人物卻是最後一句“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中的晏嬰。
對於晏嬰的做法,有人認為他是進讒言陷害忠良,有人認為他是為國家除去隱患。
曹衝估摸著諸葛亮這麼喜歡《梁甫吟》,應當不是欣賞那三個被坑自殺的家夥,而是欣賞晏嬰。
晏嬰是個很有想法、很有能力的人物,以能言善辯、足智多謀著稱,創造了許多有趣的典故,比如“南橘北枳”“華而不實”“掛羊頭賣狗肉”等等。
據說有次晏嬰出使楚國,楚國人想要羞辱他長得矮,特地給他開了個小門,晏嬰笑著說:“出使狗國,確實該從狗門進。”楚國人隻好開正門迎他進去。
晏嬰曆經齊靈公、齊莊公、齊景公三朝,始終對齊國忠心耿耿,屢次為齊國除去作亂權臣,自己不慕名利、不愛權勢,哪怕有機會奪權篡位也第一時間還政於國君。
這樣一個人物的生平經曆,與諸葛亮的人生理想是完美重合的。
曹衝揣摩著《梁甫吟》背後的故事,開始為諸葛亮彈起了他最心愛的歌兒。
荒野,墳地,殺人毒計!
這個氣氛必須要彈到位!
曹衝才起了個頭,諸葛亮就覺出有點不對。
不,不止是有點不對,這調子跑得太遠了!
本來這曲子有幾分淒哀之意,經曹衝這麼一彈,儼然就有種夜深人靜路遇荒墳、四周一片狼哭鬼嚎的感覺,雖說詩中確實有“裡中有三墓”之句,可也沒這種叫人毛骨悚然的感覺啊!
諸葛亮腦殼陣陣發疼。
這,這是《梁甫吟》?
可要是仔細品聽,還是有那麼一點兒原調在的。
等硬著頭皮把曹衝彈的整首《梁甫吟》聽完,諸葛亮發現問題大了:他要忘記《梁甫吟》本來該怎麼彈了!
曹衝本人一點都不覺得自己跑調,他認為這是加工創作!
曹衝收回撫琴的手,一臉期待地望向諸葛亮:“這首《梁甫吟》,先生您喜歡嗎?”
諸葛亮一陣沉默。
他著實說不出違心的誇獎,甚至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想再彈唱《梁甫吟》。
曹衝一看諸葛亮那表情,就知道諸葛亮也不是自己的知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