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鄭行的話後, 顧素未十指一緊, 麵上還是帶著笑道:“多謝大人告知, 那陛下何時會來?”
鄭行略一思索:“這時辰臣也說不準,應當就是晚膳時分, 屆時臣會叫人提前來知會娘娘的。”
“如此, 那便謝過大人了。”顧素未說著看了他身旁的香幾一眼, “這茶隻怕已經涼了,大人寒冬來一趟連杯茶都沒叫喝上,真個對不住。……這樣吧,過會子大人走時本宮叫知秋將那肉桂給你備好, 你帶些走。”
鄭行聽她這麼一說,頓時有些受寵若驚, 忙道:“娘娘客氣了,臣怎受得起娘娘賜茶?”
“大人不必推辭。”顧素未笑道,“聽聞大人素來愛茶, 這倒同本宮一樣。隻是本宮不過喝著好玩,不若大人那般精通。”
“娘娘過譽了,臣也隻是無事時喝上一點罷了,談不上精通。”
顧素未笑了笑, 並未說話。
闔宮都知曉,殿中監鄭大人,無甚多餘的愛好, 唯獨好品茗。但他為人素來謹慎, 有旁的小宮嬪, 因想請他幫著在陛下跟前提上幾句,便搜羅了些上好的茗茶作為心意,但鄭行卻從不收,隻是自己想法子去尋。
幾次三番下來,嬪妃們便也知曉,禦前的鄭大人不是輕易接近的人,便也無人再去碰這個軟釘子了。
若是先前,顧素未忽然說要將新得的名茶賜予鄭行,他定以為對方也同往常那些宮嬪一樣,不過想叫他幫著做事。可如今眼見著她就快晉封,且陛下下旨讓遷宮明義殿,還有旁的那些旨意,顯然對方日後是有大造化的,又怎有必要來拉攏他?
鄭行以前不收那些宮嬪送來的茶,不過因為他不想做那些人在陛下跟前的眼睛,他伺候陛下多年,所效忠的隻有陛下一人罷了。
此時,方才聽了顧素未的話而悄聲出去的知秋走了回來。
顧素未便道:“鄭大人,這是前幾日本宮新得的武夷肉桂,茶是好極好的茶。大人回去若是得空,隻需略略一烤,便滿室香茶香。”她說著開了句玩笑,“若非本宮喝不慣這類烏龍,這樣的好茶,本宮還舍不得給你呢。”
一句話說的殿內眾人都笑了。
鄭行倒不像以往那般推拒,而是趕緊躬身:“臣多謝娘娘賜茶!”
語畢接過知秋手中的錫製描寒梅茶葉罐。
那茶葉罐不大,不過一掌見寬,鄭行將其收入袖中,便對顧素未又是一揖,說自己已過來多時,此刻需回紫宸殿回話了。
顧素未聽後道:“原是本宮忘了時辰,竟未想起陛下還在等著大人,大人快些回吧。”
鄭行應了聲,又特意提醒了遍說陛下夜裡會過來。
顧素未唇邊笑容微微一滯,也不接話,而是說了句“大人慢走”,接著便叫知秋將鄭行送出殿。
待知秋將人送走後回了寢殿時,便見到顧素未右手靠在身邊的炕幾上,撐著臉頰微微出神。
“娘娘。”她走上前福身,“鄭大人已經送出殿了。”
她這話說完後好一會兒,顧素未才轉過臉看著她。
“陛下晚些會來,你去吩咐小廚房,叫他們看著準備,太過清淡的就彆做了。”
先前她說自己沒胃口,特意叫小廚房晚膳不要做太油膩的。
“諾。”知秋應道,接著又問,“可要備些陛下喜歡的菜式?”
顧素未想了想應該如此,雖然陛下從前並未來過踏靈殿,但她也聽說,旁的宮嬪每每迎駕都會做些符合陛下口味的菜肴。畢竟吃得舒心了,心情自然也會好上幾分。
“那便叫他們做……”顧素未說著一頓,因為她發現,自己竟連陛下喜歡吃什麼都不記得了。
罷了,她輕歎口氣。
“你派個人去殿中省尚食局,問一問陛下近來愛用什麼,叫小廚房照著做便是。”
知秋聞言福身應諾,接著又退了出去。
及至殿內再次隻剩顧素未一人時,她唇角那一抹似有若無的弧度才徹底壓了下來。
這邊鄭行出了踏靈殿,踩著即將融化殆儘的雪,步履匆匆地回了紫宸殿。
因著他出來前陛下特意交代,叫他離開踏靈殿便去回話,故而他尚未來得及回殿中省,顧素未賜予他的肉桂也隻能暫時收在袖中。
待進了紫宸殿後,他便躬身將方才在踏靈殿中的情況一一複述說與陛下。
楚子闌坐在禦案後,身著玄色暗紋常服。桌麵上放著分類整齊的奏折,旁邊是白玉質底螭獸印鼻的皇帝行寶,最邊上是盤龍雲紋鏤空鍍金香爐,裡麵的都梁香順著爐蓋的雕刻緩緩冒出,清雅的味道充滿了整個禦案四周。
他手握朱筆,邊閱覽奏折,邊聽著下方鄭行的話。
好一會兒,待鄭行將一切都說完後,楚子闌才放下手中批完的折子,抬頭問道:“得知朕要去踏靈殿時,顧貴嬪何種表情?”
鄭行聞言一怔:“這……貴嬪她隻是尋常神情罷了。”
楚子闌幽深的雙目望著他。
“當真?”
鄭行猶疑半刻,方才道:“回陛下,貴嬪她,她瞧著似乎有些不願。”
鄭行畢竟是在宮中待久了的人,即便顧素未當時隻是手上一頓,麵上並不顯,但鄭行還是敏銳地發現了對方眼底的那抹不情願。隻是他身為內侍,當沒看見不點破才是正確的方式。
原本他並不打算將此事告知陛下,畢竟若是得知宮嬪並不希望自己到來,陛下心中定然會不快。
可鄭行未料到,他雖未說,但陛下卻主動問了,無奈之下,他隻得照實回答。
說完之後,他心中便忐忑起來,卻又因正躬著身子,看不見陛下眼下的神情。
好半晌,寂靜的殿內才響起陛下的聲音:“起身罷。”
“謝陛下。”鄭行說著,直起身子,順道理了理因方才動作而有些皺起的寬袖。
楚子闌原本已經再次拿起了一本折子,餘光卻瞥見了對方袖中一抹銀色。
“那是何物?”
鄭行先是不解,隨即順著對方眼神落處,才發現,原來自己袖中的茶葉罐因著剛才的動作有些露了出來,於是忙將其拿出。
“回陛下,這是方才臣離開踏靈殿,貴嬪娘娘所賜。”
鄭行手中的罐子並不大,罐身寬而罐口窄,錫製的罐身上描著朵朵含苞待放的寒梅,製作很是精良。
“茶葉?”楚子闌眸色變深,“貴嬪給你的?”
用來裝茶葉的罐子向來特征鮮明,因而楚子闌一眼便看了出來。他也不等鄭行回話,便又道:“好端端的,她給你這個做什麼?”
他聲音雖還是如同先前一般,但細細聽,卻似乎能聽出裡麵帶著一絲煩躁。
鄭行舉著那茶葉罐,忙道:“貴嬪說自己不愛喝這茶,這才賜給了臣。”
“是什麼茶?”
“回陛下,貴嬪說的是武夷肉桂。”
楚子闌看著下方鄭行手中那個小小的茶葉罐,唇角幾乎抿成直線,握著折子的手也用了幾分力。半晌後,他才開口:“既是貴嬪賞你的,你便好好收著,彆辜負了她的好意。”
語畢,也不再看對方一眼,低下頭繼續批閱手中的折子。
“諾。”鄭行應了聲後,便悄無聲息地退出紫宸殿,待出了殿門,才疾步往殿中省走去,心中想著一定要將這肉桂好生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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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內畢竟是人多嘴雜的地方,顧素未遷宮以及闔宮覲見一事雖暫時未曉諭六宮,但隻要有心,便沒什麼是打聽不到的。更何況陛下下旨時並未說嚴禁傳出,因而宮嬪們幾乎都知曉了顧貴嬪不僅即將遷宮,且還得到了曆代寵妃都沒有的殊榮——闔宮覲見。
這可比先前陛下讓她同賢妃一同接見外命婦要令人更坐不住。
要知道,受闔宮覲見那可是隻有皇後才有的資格,曆來宮嬪無論如何受寵,都從未有人得到過。
顧素未驟然晉封,暗中不忿的人不少。況,陛下還一再為她打破慣例。先是封號,再是遷宮,眼下又下旨叫她受闔宮覲見,諸事連在一塊,便總有眼熱的人看不過了。
泰安殿。
莫婉華坐在墊了織金妝花緞軟墊的榻上,身後是供她靠坐的憑幾,軟塌中間是梧桐木雕祥雲桃花心炕幾,上麵放著一對白瓷繪鵲上眉梢案上瓶,瓶中插著幾枝白瓣黃蕊的獨占春。獨占春垂下的地方,整好是紫檀木臥香爐,縷縷青煙順著窗格狀的雕花中嫋嫋升出。炕幾邊上放了兩個鬥彩描烏蘭圓碟,上麵是精致小巧的水晶角兒並紫蘇糕。
莫婉華腰靠在身後的憑幾上,一隻手握著小銅爐,一隻手搭在炕幾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擺弄著臥香爐中散出的青煙。
因著是在自己寢殿中,她穿著便有些隨意。一頭烏黑青絲鬆鬆挽成半月髻,上帶一隻鎏金刻月季梳子背,峨眉淡掃,朱唇輕點。上著杏黃色繡白梅掐牙滾邊腰襦,身上因蓋著剪絨毛毯,因而看不清穿得什麼,隻是從塌邊依稀垂下一抹櫻粉色暗紋裙裳。
擺弄著青煙好一會兒,她似乎覺著沒意思了,才緩緩收回手,看向對麵坐著的人。
“林娘子。”她開口,聲音不似先前的趙采女那般嬌媚,亦不像曲嬌帶著三分嬌憨,而是獨有的軟語溫然,“半個時辰前你說有事求見,本宮見了你,你卻又一句話不說……”她說著笑了一聲,“彆是拿本宮開玩笑吧?”
她唇邊雖帶著笑,但眼中卻沒絲毫笑意,顯然不耐至極。
與莫婉華不同,林嬪是特意梳妝了才來的泰安殿。
她今日梳了個堆仙髻,簪著鑲翠玉累絲步搖,白皙細嫩的脖頸帶著描銀雕畫眉嵌碧璽短瓔珞,身穿蔥青色絨領繡蝴蝶蘭纏枝垂胡袖上襦並青碧色無紋樣暈色裙。眉畫涵煙狀,唇染雙唐媚,一身青藍,饒是這樣的冬日,瞧上去也帶了三分春色。
她見莫婉華似是生了些怒意,便道:“娘娘莫惱,且聽妾說完不遲。”
莫婉華指尖輕點在炕幾上。
“有什麼話說就是,不必遮遮掩掩的。”
“妾聽說,陛下給顧貴嬪定的封號是個‘元’字,且還下旨,待門下省去宣了晉封製書後,便叫遷宮明義殿……”
“這些本宮都知道。”莫婉華的聲音愈發不耐起來,“不止如此,陛下還說,待她遷宮一切收拾停當後便叫闔宮嬪妃去明義殿覲見。林嬪……”她一雙美目望著對方,“本宮今日精神不濟,若是你今日來隻是為了說這些,那便早些回自己宮中罷,本宮要午睡了。”
說著便收回放在炕幾上的手,作勢要起身。
“娘娘。”林嬪出言攔住她,“您莫急,妾話未說完。”
莫婉華便又靠回了憑幾上:“方才便叫你快些說了。”
林嬪便道:“這顧貴嬪素來不得陛下喜愛,入宮六年了也隻去過浴堂殿一次,從前見了娘娘您可都是要見禮問安的。現如今幾是一夜間,她成了貴妃,位列四夫人之首,而您卻要在她之下,日後見了變成向她行禮,這您甘心麼?”
莫婉華乜了她一眼:“本宮說呢,這天寒地凍的,你沒事巴巴地從貞信殿到本宮這泰安殿來,還一坐就是小半個時辰,原是為了挑唆本宮。……怎麼,你自己不服氣顧貴嬪,倒想借本宮的手將她除掉?”她冷哼一聲,“想得倒好!”
林嬪被戳破了心思卻也不見半分窘態,反而沉著性子,緩聲道:“妾是不忿那顧貴嬪,先前這麼些年都不得陛下喜愛,眼下也不知使得什麼法子,令陛下一夕之間竟如此沉迷。不說妾了,如今這後宮中,不喜她的人又豈非隻有妾一人?她那樣的家世,憑甚就將娘娘也越了過去?”
“本宮可未曾這樣想過。”莫婉華青蔥般的指尖輕撫著獨占春的花蕊,仿佛對這花起了無限興趣,“橫豎是陛下親自下旨封的貴妃,她家世如何,越不越過本宮也不是本宮能決定的。況,你又有什麼好不忿?彆忘了,你我頭上還有個位列九嬪的寧淑媛,她都沒說什麼,我們作甚當這個出頭鳥?”
林嬪歎口氣:“娘娘您又不是不知,寧淑媛醉心詩書,每日待在自己的清舒殿中,不是臨帖便是看書,對恩寵位份從不在意。彆說是顧貴嬪封貴妃了,便是那顧貴嬪明日便封了後,她也能照著規矩製度,給顧貴嬪磕頭行禮後便又把自己關在清舒殿中,不問世事。”
莫婉華似是也想到了寧淑媛那個遺世獨立的性子,唇邊勾起一抹笑:“她啊,跟個呆子似的,一天天地,恨不得鑽進書中。不過……”她頓了頓,片刻後又道,“你方才說,顧貴嬪封後?這樣的無稽之談還是少說些。”
陛下登基近十年,膝下尚無兒女,朝中親王大臣以此多次上書,提請陛下早日納後,畢竟後位空懸,君王又無子嗣,於百姓國祚無益。可陛下每每聽到這樣的上奏都是聽過便罷了,從不放在心上。
賢妃執掌六宮多年,宮嬪心中怎麼想尚且不說,但朝中立她為後的呼聲卻從未斷過,可即便如此,陛下也隻是將她擱在四夫人之末的位置上,便再也沒有晉位或是順應前朝封後的意思。
當今聖上對後宮確是不甚上心,先帝在世時,宮中美人繁多,即便不算那些散號承衣,有品軼的便有兩百餘人,陛下即位後,特意著人將西內太極宮中的各處宮殿修繕了一番,之後便將先帝的嬪妃們全都挪到了西內。
如今已然快到武定十年,陛下後宮中算上承衣這等散號,也不過二十餘人不到三十人,且高位嬪妃,數來數去就這麼幾位。今歲的采選,陛下更是一人未選,這後宮中許多殿宇都還空著。
後宮的女子雖有野心,但到底也不是自不量力之人,那個陛下身邊尊貴無匹的位置,雖也肖想過,可從未有人覺得自己是有資格去坐那個位置的。
於是眾人都覺得,照陛下這樣的心思,後位少不得還得再空懸幾年才能稍有些眉目。
故而當聽到林嬪將顧素未與後位聯係在一塊時,莫婉華便下意識地覺著不可能。
可林嬪顯然不這麼想,她身子微微前傾,湊近莫婉華。
“娘娘,妾說這些並非是信口胡言,您想……”她說著指間在桌上寫了個字,“這個字,曆來不做封號用,原因雖不明說,但誰的心中沒譜呢?如今陛下親自將這字賜顧貴嬪做封號,再加上闔宮覲見,這樣的巧合撞在一起,娘娘不覺得奇怪麼?”
“你是說……”莫婉華雙眉微蹙,“陛下這是給她鋪路?”說完她自己便反駁,“怎可能?你當後位是集市攤位上買蘿卜,一抓一把麼?”
林嬪:“娘娘真就如此篤定?您彆忘了,當初陛下可是下過旨,叫顧貴嬪與賢妃一同接見外命婦的,若非顧貴嬪自己不願,隻怕冬至那日外命婦們就知道這麼個人了。”
莫婉華輕哼一聲:“最後不要沒見著嗎?”
“那是冬至,這眼見著就快元正了,待元正時,顧貴嬪早成了貴妃,那這接見外命婦一事由她來不就順理成章了?”
“元正?”莫婉華撫著獨占春的手一頓,“眼下掌六宮權的是賢妃,顧貴嬪就是成了貴妃又如何,陛下難道真個讓一個毫無經驗的貴妃去接見外命婦?”說著她似是想到什麼,抬眼看著林嬪,“再者說,即便真是顧貴嬪又如何?你要不樂意,就自個找陛下去說,叫他撤回旨意。要沒那個膽子,就乖乖待在你的貞信殿,彆在本宮這兒搬弄是非,你想除去顧貴嬪,本宮卻不是你能隨意使的刀子!”
語畢她將自己的大宮女喚上前:“本宮乏了,不能同林娘子再聊,你替本宮送林娘子出去吧。對了……”她將手中的小暖爐拿起,“這天也太冷了,方才換的這會子便又變得溫溫的了。你一會兒順道將這手爐中的浮炭重新換了再拿來。”
“諾。”大宮女福身後接過她手中的暖爐,接著便轉向另一旁的林嬪,“娘子,請。”
“娘娘……”林嬪還待說什麼,卻見對麵的莫婉華已經起身。
“天冷路滑,林娘子回貞信殿時多注意腳下。”頭也不回地說完這句話,莫婉華便徑直往裡間走去。
林嬪見狀也不便再說其他,隻得起身行禮後方有些不甘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