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是真冷啊,今天下了入冬後頭場雪,昨兒太陽照在人身上,背後還出一道熱汗呢,今兒說話就變天了。
楊愚魯搬著成摞的題本,從廊子底下快步而來,風卷著細雪,鋪天蓋地無處不在,飄進他的領窩裡,落在遮擋不住的手腕子上,消融的時候一片刺骨冰涼。路過正堂的時候,堂上高懸的嶽飛畫像揚起朱紅的鬥篷,像一蓬噴灑的血霧……
他縮起脖子,匆匆到了暖閣外,門前站班的小火者掀起厚重的門簾,暖意夾裹著炭火的馨香迎麵而來。將要黃昏的當口,屋子裡黑洞洞的,沒有掌燈。他回頭問:“少監人呢?”
小火者嗬腰道:“先頭內閣張大人送爺爺②手諭來,少監點了東廠的番子,出去辦事去了。”
楊愚魯“哦”了聲,心裡明白了個大概。
轉身看,萬裡穹頂如墨,半空雲靄間,一隻鷹隼正撲張著翅膀盤旋,一聲尖嘯後向西飛去——
崇山峻嶺,蒼茫平原,雪越下越密,隻有常綠的樹木,從無邊的白中頑強掙脫出枝椏來。就著暮色看,也是寒涼錯落,像燒壞的青花瓷,斑斑駁駁,散落在蕭索的大地上。
鷹眼倒映出一點微茫,那是山腳驛站窗口的火光。筆直的官道那頭,十幾乘快騎疾馳而來,馬蹄颯踏揚起漫天的雪沫子。將到驛站前勒韁下馬,開路的番子一腳踹開驛站的大門,轟然一聲巨響,驚動了廳堂裡打尖的旅人。眾人回頭看,見錦衣輕裘的一行人長驅直入,為首的身著過肩蟒袍,玄狐披領遮住了大半張臉,因官帽壓得極低,看不清長相。但單憑這身打扮,還有下裳襞襀上繁複得令人暈眩的繡金絲膝襴,便知道是司禮監辦事,彆說客人們,連驛丞也不敢吱一聲。
“少監,人就在裡頭。”番子壓刀回稟,正要闖進去,上峰抬了抬手。番子意會,道了聲“是”,恭恭敬敬退到了一旁。
描金袖襴下的手指白潔細長,微微屈起來,輕扣了扣門扉,說話的聲氣兒很是溫軟和善,如平時一樣,緩聲道:“乾爹,兒子來給您請安了。”
屋裡沒有回應,但燈下有個人影移過來,在桌前落了座兒。
大檔頭上前,小心翼翼替他解了肩上鬥篷,鬥篷底下,鸞帶束出一截好身腰來,人顯得愈發挺拔修長。他邁進檻內向上行禮,“乾爹腳蹤兒不定,叫兒子好找。”
座上的汪軫托著茶盞一哼,“我的四條馬腿,到底敵不過梁少監手眼通天,跑到這地方,還是叫你找見了。這回你親自出馬,八成是打算取我性命了?總不至於長途跋涉,當真給你乾爹請安來。”
汪軫說完這話,跟前的人緩緩從交疊的雙手上抬起眼來,一雙光華萬千的眸子,平時斂起鋒芒,到了狩獵時,警敏得像頭豹子,吃人不吐骨頭。
他在笑,那種帶著絲絲涼意的神氣兒如日光下的冰棱,妝點那張眼角眉梢俱是詩的麵孔。當初汪軫就覺得他是個好苗子,是天生吃弄權飯的人,果然沒有看走眼。這個曾經鞍前馬後為他效力的孩子長大了,終於把刀架在了他乾爹的脖子上。
“兒子是奉命行事,內閣彈劾乾爹的奏疏,是夏連秋直送到皇上麵前的,兒子想攔都攔不住。”他笑了笑,複又道,“不過乾爹放心,待事情平息後,兒子一定替乾爹報仇。”
報仇?說得好聽,不過鏟除異己罷了。汪軫笑不出來,知道落進他手裡,終是難逃一死。
他放下手裡杯盞,長長歎了口氣,“梁遇,咱家記得,當初你入咱家門下,不過十四歲,這些年咱們通力合作,也算父慈子孝。如今乾爹老了,擋了你高升的道兒,其實隻要你一句話,咱們父子之間,有什麼不好商量的?”
梁遇聽了,似乎也靜心思量了一番,那雙沉沉眼眸裡湧起對往日歲月的眷戀來,然而說出的話,卻全然不是麵上表露的那樣。
“乾爹進宮,今年正滿五十年,五十年一點一滴積累,才走到今兒。兒子很想在乾爹跟前儘孝,也多番提醒過乾爹,萬事留一步,才好有回身之地,可惜乾爹不聽兒子的。如今上頭下了手諭,兒子正是念著乾爹多年教導之恩,才向皇上討了恩旨,由兒子來處置這件事。”他說著,回身在一旁坐了下來,“兒子是為顧全乾爹顏麵,乾爹彆錯怪了兒子,也彆叫兒子為難。要是換了旁人,哪裡容得乾爹走到這沙田峪來,早在前頭鳳鳴關,就把事情辦了。”
這麼看來,太極是預備打到底了。梁遇的心狠手辣他早就知道,以前尚覺得這把刀用起來趁手,這會子看看,刀有了道行,成氣候了,再也不聽你的使喚了。
汪軫擱在膝上的雙手虛虛攏起了拳,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在燈影下顯得有些猙獰,“咱家知道,內閣彈劾的那些案宗,少不得你推波助瀾。好小子,咱家是養虎為患,反咬了自己的脖子。”
梁遇依舊恭敬,在椅上微欠了欠身,謙遜道:“全賴乾爹教誨。”
他倒坦然,汪軫一時窒了口,良久才道:“這件事,還有沒有轉圜的餘地?”
梁遇很遺憾模樣,緩緩搖頭,“乾爹在宮裡伺候多年,應當明白咱們的難處,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麼,誰讓咱們是聽差辦事的。這回要乾爹命的是皇上,縱是兒子有心,也救不得乾爹。”
汪軫不由譏嘲,“皇上的意思……你是皇上大伴③,平素最親近的,這樣交情,你要真有那份孝心,皇上未見得不叫我致仕頤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