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徊說是啊,“我也覺得皇上怪小氣的,我替他辦了那麼大的事兒呢,好歹賞我塊金磚,我可以自己打全套頭麵。”
她就知道錢,卻不明白越稀少越珍貴的道理。皇帝富有天下,彆說金磚,就是金山也賞得起,為什麼隻挑了這麼一支小小的簪子,除了道謝,恐怕也有以此訴情的意思。
然而月徊是個傻子,她那顆榆木腦袋裡除了錢色,再也沒有旁的了,皇帝的心思,她看清了麼?他原該提醒她一下的,可現在又打消了念頭,隻垂眼道:“你假傳懿旨的事,早晚要穿幫的,從現在起處處留神吧。我雖掌管司禮監,也沒法子做到人人賓服,你記好了,彆搶陽鬥勝,彆出頭冒尖,太後收拾不了我,卻收拾得了你。要是引得慈寧宮注意,事兒出起來不過一彈指的工夫,我就算肋下生翅,也救不得你。”
他說這段話,不知怎麼帶著負氣的味道,把月徊嚇得不輕。
“那我豈不是沒活路了?太後要辦我,我找誰哭去?”她咧著嘴,過來抱住了他的胳膊,“哥哥,您不能把我撂在禦前不管,咱們可是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
梁遇乜了她一眼,“你如今不是投靠皇上了嗎,等你到了禦前,他自然保你。”
月徊眨巴著眼,覺得他這話很不負責任,“我和人隔著一道呢,您才是我親哥哥。既然上禦前沒人管我,那我可不去了,寧願在家裡跟著嬤嬤學規矩,我也不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
可是定下的事兒,皇帝跟前都說定了,哪裡容得她反悔。她沒法子,摟著他的胳膊搖晃起來,“您彆嚇唬我,是因為今兒我做錯了事嗎?我沒等您來,就逞能見了張首輔,您生我的氣了?”
梁遇被她搖得骨頭散架,卻也不理會她,涼聲道:“張恒來的時候,皇上也在,我不擔心你會因穿幫掉了腦袋。況且咱們頭一天就議定的,以你的聰明,也不會把話說岔了。”
“那您在惱什麼?我辦妥了差事您不誇我,還要任我自生自滅,早知道這樣,打從一開始我就不幫您這個忙了。太後和皇上鬨家務,又不和我相乾,我這趟渾水,圖什麼?就圖一根發簪?”
她賴在他身邊,這種趕都趕不走的粘纏,卻讓他慢慢心生滿足起來。他歎了口氣,扭頭打量她,“月徊,皇上要廣納後宮了,你有什麼想頭?你心裡喜歡的人,將來可以三妻四妾嗎?你願意埋沒在人堆兒裡,等著他想起你嗎?”
月徊蹲著,尖尖的下巴杵在他臂彎上,那雙眼睛清澈得泉水一樣,想了想啟唇道:“我這會兒沒有喜歡的人,所以覺得埋在女人堆兒裡也挺好,我愛看美人。將來可就不好說了,我喜歡的人三妻四妾,我又想不開,天天以淚洗麵怎麼辦?”
梁遇竟被她說得怔愣了,一時不知該如何解決這個難題。唯一的好辦法,可能就是不要愛上任何人,但她這樣天真爛漫的女孩子,怕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
“天底下要是有第二個像您一樣的人就好了。”月徊喃喃說,“太監八成很專情,找個做伴的人不容易,不會今兒你明兒他。”
梁遇聽了,牽起唇角一哂,“太監原本也是男人,去了勢照舊拿自己當男人。這宮裡混出名堂的太監沒幾個,宮女子卻遍地都是,有時候一個太監和幾個宮女來往,這種事多了去了,你竟相信太監?這類人是天底下最叫人信不實的,千萬不要招惹。”
他的話裡帶著一種自暴自棄的情緒,月徊能聽得出來。她倒也不是拍馬屁,就是很實心地佩服他,“您和他們就不一樣,延慶殿王老娘娘這麼勾搭您,您都瞧不上她,其他宮女子更不用說了。所以我才說您難得,將來遇上一個,一準兒死心塌地,比王寶釧還王寶釧。”
她說話就是這樣,前幾句能聽,後頭就漸漸走偏,拽都拽不回來了。梁遇看著她,覺得腦仁兒疼,“這世上有人配我這麼死心塌地?”
“那可不一定呐。”月徊笑了笑,笑完嘶嘶吸起涼氣兒來,蹲麻了腿,站起來單腳蹦回了南炕上。
那個首飾盒子還在鏡前擱著,他輕慢地挪開了視線,“預備預備,過會子讓人送你回去。”
月徊哦了聲,“也沒什麼好收拾的,您今兒夜裡回來麼?”
題本摞得很高,他還有一大套的事兒要做,信口應了聲:“說不準。”
月徊有她自己的打算,他要是公務忙,不回來也成啊。她兀自嘀咕著:“回頭我得瞧瞧小四去,他才進東廠我就給薅到宮裡來了,往後怕是不得見了,也不知道他在那裡混得怎麼樣。”
梁遇聽完,擱下手裡的筆道:“今兒差事不多,交給底下人辦就成了。我也好幾天沒著家了,抽個空回去清洗清洗,換身衣裳。”
月徊撓了撓頭,覺得哥哥一會兒一個說法,有點摸不準他的路數。她也不管那些個,戴好了帽子說:“您這就打發人送我出宮吧,我先去趟東廠,問小四夜裡回不回來吃飯。”
梁遇略沉默了下,重新牽袖蘸筆,揚聲喚“來人”。
門外曾鯨進來聽令,垂袖道:“老祖宗什麼吩咐?”
梁遇道:“送她出宮,順道去趟東廠。裡頭番子混賬,你要看顧著點兒,彆叫人衝撞了。”
曾鯨應個是,退身出門預備車轎,月徊正要跟出去,卻聽哥哥讓等等。
她站住腳回頭,等著他發話,梁遇道:“那個地方不乾淨,彆進門,在門外見一回就夠了。也彆逗留太久,人前少點眼,免得節外生枝。”
反正就是不要和小四多接觸,月徊心裡其實不願意,可又不得不聽,隻好勉強答應下來。
這會兒看看,認回哥哥百樣都好,隻有一樣不好,哥哥還拿她當孩子。“彆在外頭野,彆見不該見的人,早早兒回家,早早睡下”……和幼年家道還興隆時候一樣,哥哥就像第二個娘。
唉,都是這吃人世道糟踐的,月徊搖了搖腦袋。但無論如何,能見小四挺讓她高興,曾鯨親自駕車送她,過了東安門沒多遠就是東廠胡同。以前她也曾經過這裡,但每回都是遠遠繞開不敢靠近,老覺得那地方是皇城根兒下最可怕的去處,喘口氣都能品出血腥氣。
如今走近了看,氣派的大門內原來還立著個牌坊,上頭寫的四個大字兒她勉強識得――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