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圈滑回來, 想是舒展了筋骨,看上去神清氣爽。
“你也會滑?咱們一塊兒溜一圈?”皇帝笑著,笑得明媚, 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來。
月徊眼前還沒黑完, 她扶著冰場邊緣的鐵欄杆,支吾著說:“我以前沒滑過幾趟, 都是趁著半夜裡來, 又黑又冷, 沒滑多遠,怕是沒您滑得好。要不……我就不獻醜了吧。”
皇帝顯然並不嫌棄她,含笑道:“不要緊,今兒人不多, 不怕碰了撞了。朕領著你,就在這三丈之內轉轉。”
月徊委屈地看看他, 扶了扶腦門上的臥兔兒嘀咕:“您明明是行家, 怎麼還跟著我瞎起哄呢。我以為您沒來過這兒, 也沒滑過冰來著……什刹海哪兒及北海子清淨,冰又好,您跟我上這兒來,多辱沒了您呀。”
皇帝的寬慰,不是那種恩加四海式的, 他的言語裡透著細微處的體諒, 怕她臉上下不來,圓融道:“北海子好是好,就是玩兒的時候放不開手腳。朕想由著性子到處轉圈兒, 可先帝就愛把人分作兩局,你追我趕的, 在冰上蹴鞠。後來好容易朕當了皇帝,那些兄弟們也給打發出去了,可一個人上那兒去,又覺得冷清得很。人就是這麼稀奇,朕已經兩年沒上北海去過了,今天要不是你帶著上這兒來,朕還想不起朕會這手呢。”
月徊鑽進牛角尖裡出不來,“那您也不該樂成那樣呀……”
“朕高興……”皇帝笑著說,聲音漸次矮下去,“朕和你在一起就高興,高興了就想笑,和會不會滑冰沒關係。”
月徊聽了,心裡小小哆嗦了下。這位爺,實在是很會說話,衝著姑娘說這個,是仗著自己出身好,長得也好,有意攪亂芳心吧!
月徊過年十八了,十八的姑娘再要說什麼都不明白,有點兒自欺欺人。她是市井裡長出來的勢力眼,隻要有權有勢的,加上模樣長得周正,她就覺得可以觀摩觀摩,走走瞧瞧。這位是皇帝呢,皇帝可還有什麼說的。有時候姑娘就是這樣,分明對一個人沒什麼意思,但隻要人家衝你表露出好感,心裡也會忍不住七上八下,進而對這人另眼相看。
這小皇帝,除了將來女人多點兒,其實也不算壞。月徊扭捏了下,含含糊糊拿話蓋了過去,“能逗您高興,也是我的功德一樁。您不必領著我,我自己能滑一段,等我再練練,就能追上您啦。”
本以為皇帝不會滑冰,她也不露怯,如今是魯班麵前耍大刀,她覺得腳上這冰鞋怎麼穿,都有點兒硌腳。
皇帝也不勉強她,慢悠悠在冰上倒著滑,鼓勵她放開膽兒。
月徊把心一橫,想起那時候和小四在冰麵上連滾帶爬的,其實也沒什麼丟人。
冰場上滑冰,誰不是摔會的,於是大義凜然往前一出溜,可惜上半截身子還在原地呢,下半截腿先出去了。然後就是一個屁墩兒,結結實實坐在冰麵上,因衣裳穿得厚,屁股倒沒摔疼,胳膊杵了一下,慢悠悠、沉甸甸地疼起來。
皇帝和畢雲忙來攙扶,急切地問:“沒事兒吧?摔疼了嗎?”
月徊不好意思說疼,隻道:“沒事兒,冰場上該摔,摔著摔著就會了。”
那倒是,皇帝想起小時候那陣兒,五六個兄弟帶著自己的伴伴出來“搶等”,一個滑倒,帶累一大片,冰麵上頓時下餃子似的,再厲害的行家也有失手的時候。見她沒什麼異常也就放心了,替她拍了拍裙裾,撿了鉤在鬥篷上的一截枯草,這回是真的要帶著她滑了,於是小心翼翼牽著她的手,把她從冰場邊緣,帶到了場子中央。
四周圍也沒什麼人,姑娘起先放不開,後來爪尖緊緊Y著他,一麵說“奴婢失禮了”,一麵把大半的分量都壓在他雙臂上。
皇帝不覺得這是負擔,一個女孩子能有多沉呢。他領著她向開闊處去,她的眼睛在日光下晶亮。他從沒見過這樣黑白分明的眸子,不像那些藏汙納垢的,她一塵不染,瞧一眼,就能瞧見她的水晶心肝。
月徊有人領著滑,逐漸掌握了點兒技巧。終於能放開手了,她一個人搖搖晃晃奔向遠處,到現在才明白,以前所謂的會滑,就是打著挺地移動兩三丈,那和真正能控製手腳,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她算好學的,當然免不得摔了又摔,一個時辰下來,已經靠摔學會了直滑。隻是飯點兒到了,不能讓皇上餓著肚子,於是摘了冰刀說找吃的去。前門有一家挺有名的爆肚,平時廚上炒菜炒得叮當亂響,今天進門一看,卻是生意慘淡。
月徊瞧了眼皇帝,訕訕道:“錦衣衛八成又清過場子了。”
皇帝歎了口氣,“朕微服一回,鬨得老百姓不得安生,連生意都做不成了。”語氣聽上去自責得很。
要說先前冰場上還留了十幾二十來個滑客,這間爆肚鋪子可說門庭冷落。他們進門,老板就是一張哭笑不得的臉,還要儘心伺候著,貴客長貴客短地支應。爆肚端上來的時候皇帝不下筷子,由畢雲拿銀針試完再試吃,折騰了半天沒事兒,皇帝這才敢下嘴。
不知為什麼,今天爆肚的滋味兒一點都不好,皇帝吃得也將就,明明挺高興的出遊,到後來變得十分敗興。原說下半晌還要去逛鳥市的,可被東廠和錦衣衛一攪合,可想而知去了也是街道空空,隻有他們三個行走。
“要不算了。”皇帝湊合完了一頓飯,垂首坐著說,“今兒出來是朕一時興起,沒有思慮那麼多,倒弄得這一路兵荒馬亂。彆為了朕一個,讓滿北京城都不太平。”
月徊也不知說什麼好,皇帝終究是有些忌憚梁遇的,打小就聽大伴說這個能做,那個不能做,在大伴畫定的框框裡活得像個皇子,像個帝王,日久年深養成習慣,要更改也很困難。今天出宮這趟,除了冰場上還樂嗬了一會兒,後來就不怎麼順心了。清場子做規矩,越來越明顯,出門遊玩沒了閒雜人等,和紫禁城裡逛禦花園一樣,是從小一點的園子挪到了大一點的園子,充滿了掣肘的乏味。
“還是等我進宮,給您帶好玩兒的吧!”月徊勉強堆著笑說,“您玩兒冬蟈蟈麼?我給您挑個好的,您喜歡綠蟈蟈還是鐵蟈蟈?”
皇帝無可無不可的模樣,但還是想了想,“綠蟈蟈吧,長得好看。”
月徊噯了聲,“明兒我出去,好好給您淘換。”
後來略逛了逛,下半晌皇帝還是親送她回家。馬車搖擺到了門前,月徊跳下車,他在車上坐著,打起半幅簾子說:“今兒還是玩兒得挺儘興的,朕這樣的身份,到底沒法像尋常人那樣。”
月徊笑著點頭,“您是江山主宰,身上責任重大,誰也不敢讓您有半點閃失,難免處處仔細。”話雖這麼說,對他的憐惜又添一層,這皇帝當得,原來那麼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