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麵上圓過去了,就算成全了體麵。皇帝放下簾子,命畢雲駕車回宮去了。
月徊站在門前目送那車走遠,喃喃念叨著:“慕容深,蘭禦……”那名字真是透著股子斯文勁兒,太斯文,就缺一段剛強,她忽然覺得哥哥有點兒不近人情了。
綠綺出來迎人,在邊上聽了會子,慢慢才回過味兒來,“才剛那位是皇上?”
月徊嗯了聲,“皇上好年輕模樣吧?”
綠綺說是,但是年輕這宗並沒有什麼可驚訝的,該驚訝的是皇帝親自上提督府來,不是為會督主,是為了找姑娘玩兒。
綠綺是個謹慎人,當然也不會多說什麼,隻是心裡知道大姑娘進了宮,怕是回不來了,伺候起來也愈發儘心。
月徊在外邊跑了大半天,身上的衣裳要換洗,等裡頭預備好了熱水,便進去沐浴更衣。起先玩兒得歡實的時候,滑了兩跤也不覺得有多疼,可如今靜下心來,才發現這裡也痛,那裡也痛,可又瞧不出什麼端倪。
尤其這胳膊,先前撐了一下,這會兒透出一種觸摸不著的酸。她換上寢衣從裡頭出來,邊走邊揉捏,正是要掌燈的時候,上了窗戶光透不進來,大半間屋子都浸泡在黑暗裡。她循著一點落日餘暉坐到妝台前,正要拿梳篦,猛然看見銅鏡裡照出一個人影,就在她身後站著。
月徊這下真嚇得肝兒都要碎了,正要大叫,卻聽那人說了句“是我”。
將要出口的尖叫又憋了回去,她眯眼細看,梁遇穿了件牙色織金的圓領袍,頭上戴網巾。想是才下值回來,那網巾的掛繩還是赤紅色的,下麵鑲著金累絲滴珠的墜角,牙色襯了些微的一點豔色,愈發顯得出挑。
月徊大喘了口氣,“您回來怎麼不打發人告訴我一聲?黑燈瞎火的站在這裡,差點兒把我的心嚇蹦出來。”
梁遇對她的驚嚇並不上心,隻是沉默著看了她良久。
月徊不那麼精細,她也沒品出哥哥的情緒來,手上忙著揉捏,邊捏邊吸氣兒,把另一隻手的虎口都捏酸了,也沒覺得有任何緩解。
梁遇到底還是走過來,拿住了她的手肘。姑娘的胳膊是極細的,去了厚厚的夾襖,羸弱得一折就會斷了似的。
他不說話,月徊就提心吊膽,覷了覷他的臉色,到這時候才發現他不豫。她忐忑地問:“哥哥,您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內閣的人又惹您不高興了?”
梁遇仍舊緊抿嘴唇,鉗製她手肘的十指卻愈發用力。月徊吃痛,哎喲了聲,也就是這個當口,也不知是胳膊肘還是腦子裡頭,沙地一聲響。像落了枕正脖子,滿以為要被跌打師傅扭斷吃飯家夥了,事後一看,安然無恙。
他終於放開她,淡聲道:“筋骨錯位了,接回去就好。今兒在外頭玩兒得很痛快吧,又是什刹海,又是前門樓子,還扭了胳膊,帶傷回來。”
他肯出聲,月徊就鬆了口氣,摸摸自己的肩頭說:“皇上難得出宮,想是上回聽我說了宮外的事兒,這才直奔咱們家的。我就帶他去了那兩個地方,也是我自己想去吃想去玩兒的……”
梁遇哼了一聲,“那天讓你扮太後,給內閣首輔傳口諭,你還記得說了些什麼嗎?皇上要立後了,要擬詔昭告天下,眼下他的一言一行不單東廠錦衣衛盯著,那些素日和司禮監不對付的人也盯著。這個裉節兒上,你們大搖大擺在外頭瞎閒逛,他是皇帝,人人都奉承他,你呢?你就不怕引火燒身?”
月徊被他一說,發現自己好像確實做錯了。可再想想,又覺得很為難,“他親自登門來,我也沒法兒呀。再說我瞧他困在紫禁城裡怪可憐的,既然出來一回,悄悄走走,也沒什麼。”
梁遇臉上神情愈發陰冷,那種危險氣息,是她從未見過的。
“你心善,我知道,可心善不用在對的地方,那就是禍患。”他寒聲說完,略平了平心氣兒才又道,“我沒想到,你進宮不過幾天光景,皇上就瞧上了你。我原說過的,你想做娘娘也不是不能夠,眼下正要替你安排來曆,你要是願意一股腦兒和那些女人紮堆爭寵,我也可以成全你。隻是我勸你一句,明珠一顆是寶貝,混進米珠裡頭,隻能被碾成粉,拿去給人擦身子。你是要當鳳冠上的東珠,還是願意當罐子裡頭的珍珠粉,自己細掂量掂量吧。”
打從她頭一天回來,見到的哥哥都是和顏悅色的,從沒像今天這樣,一字一句吐露得冷酷無情。月徊有點怕,一雙眼睛怔忡著看向他,小聲囁嚅:“哥哥,您……”
梁遇冷聲打斷了她,“皇上今兒和你都說了什麼?你們在什刹海玩兒得喜歡了,他解下佩刀,又在冰上刻了什麼?”
月徊訝然,真沒想到他們的一舉一動全在他眼裡,他連皇帝在冰上刻字的細節都知道。
“哥哥,您這是在監視皇上嗎?”
梁遇的眉心蹙了起來,“我是對皇上行保護之責。他就要親政了,如果這個時候出點差池,那他這輩子都打不開交泰殿的大門,捧不起他自己的璽印。”
月徊被他反駁得無話可說,雖然之前她也很為皇帝不值,覺得哥哥霸攬得過寬了,可當他說出這番話,又似乎都是為著皇帝考慮。皇帝的那點窩囊不過是暫時的,暫時隱忍,是為了日後的大圓滿。
她低下頭,隻得實話告訴他,“我們也沒說什麼,說的都是冰場上的事兒。皇上蹲下刻冰,不是刻旁的,是刻他自己的名字。我在外頭還管他叫皇上萬歲爺的,不方便,他就把他的名字告訴我了。我以為是藍田玉那個藍玉,他說不是,越性兒刻給我看,誰讓我沒念過書呢。”
她說完,又是一片無邊的沉默。她惶惶地,怯怯地,伶仃地站在那裡,那模樣,真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繃了半天的弦兒忽然鬆下來,梁遇歎了口氣。
其實皇帝刻的是名字,他怎麼能不知道,他隻是想求證,好好的,怎麼會說到聖諱上去。打從那支金魚簪子起,他就知道皇帝用著心思,順水推舟是他原來的想法,但這舟應該是向著他,而不是去向著皇帝。
如今看,月徊是有些動搖了,她怕不是對皇帝也有了幾分好感。年紀相仿的年輕男女,一來二去生情也是有的,但一切開始超出他的掌握,就不免讓他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