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辦事, 動作極快,找出當年那些接生的穩婆,隻花了兩個時辰。
高漸聲攜帶名冊進宮求見梁遇, 雙手呈敬上去, 一麵道:“三十年間共有七任知府,其中四人正當壯年, 在任期間內宅有過生養。卑職算了算, 連妻帶妾的, 先後有十個孩子落地。敘州不像京城,小地方穩婆不多,有一個王老嬤兒手藝最好,一般官宦和富戶人家接生孩子都是請的她。”
那小小的名冊是綁在鴿子腿上送回來的, 卷起來是個極細的紙卷兒,他捏在手裡, 卻有猶豫了, 不敢打開看。
“問準了麼?沒有遺漏吧?”
高漸聲道:“回督主, 決計沒有。暗樁查訪的不單是穩婆,連藥婆和師婆都一一排查過,確認再三才往京裡通報。”
梁遇點了點頭,將那紙卷兒放在桌上,扣在掌下。
下半晌的日光漸漸變淡變涼, 暖閣裡的熏香燒得濃, 就著天光看,屋子裡有些雲霧暾暾的。高漸聲見他不說話,不由有些發怵, 悄悄抬眼一瞥,也不敢多言, 複又低下頭去。
過了許久才聽他發話,“先頭那兩個南邳人招供了,你帶話給大檔頭,從玄黃兩個番號裡各抽調三十人派往兩廣。到了當地不許聲張,要喬裝打聽暗暗辦事,待摸準了亂黨老巢,再行圍剿之事。”
高漸聲應了個是,一時躊躇該不該告退,又等了會兒,才聽他說了句“去吧”,忙拱手行禮,卻行退出了暖閣。
屋裡沒人了,梁遇移開那隻手,下勁兒盯了紙卷兒半晌。橫豎到了這一步,真相也在眼前了,打開它,看明白了,心裡的疙瘩就解開了。
拳握了又鬆,鬆了又握,最後還是拾起來,慢慢展開了紙卷兒。
另三任知府可以不去看,隻要找見梁淩君就成了。然而這個名下隻記載有一女,便再無其他了。
他抬手撐住了額角,腦子裡茫然一片,隻是一遍又一遍看著這幾個字,心裡一下子沒了根兒,不知該飄往哪裡去。仔細算了算時間,他是父親在任時出生的,月徊也是,可為什麼連前一任知府後宅的生養都記錄在冊,唯獨缺了他?
沒有穩婆接生他,那就說明他根本不是娘生的。他坐在案後苦笑起來,原來自己和小四一樣,都是舍哥兒,他是從小被梁家抱養的。
難怪他和月徊一點兒都不像,不管是樣貌還是心思算計,兄妹兩個都差了十萬八千裡。不是一根藤上下來的,各長各的,哪裡能相像!其實若說一點都不知情,倒也未必,他父親四十歲上得了消渴病,據說這種病症常有上輩兒傳下輩兒的老例。有一回發作起來,躺在床上下不得地,他聽見爹娘說話,他娘慶幸不已,說總算日裴將來不會得這個病。
當時聽過則罷,雖然疑惑,卻也沒往心裡去。到現在驗證了,忽然覺得二十五年像一場夢,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樣境地。
心裡說不上是種什麼感受,爹娘早就不在了,一切的無奈和惆悵都沒有告慰,他連個吐露心事的人都沒有。他站起身,在暖閣裡無措地踱步,失望過後慢慢冷靜下來,他被他們如珠如寶地養到十四歲,如果沒有那場橫禍,到現在定然還是父慈子孝,養育之恩大於天,是不是親生的又怎麼樣呢。
可是還要求證,但願是那些穩婆記錯了。他將紙條塞進袖袋裡,獨自騎馬出宮去了盛時府上。盛時如今孤身守著個大宅子,妻子死後獨子外放做官,因此即便是過年,府裡也依舊冷冷清清。
他見梁遇來,歡喜一下過後就覺得大事不妙了。梁遇不大好開口,遠兜遠轉地說:“二叔一個人實在太冷清了,等今年我瞧瞧朝裡有沒有空缺,把退之調回京裡任職,對您也好有個照應。”
盛時說不打緊,“他是武將,又不擅和人打交道,外頭天地廣闊,不像京城人際複雜,他留在外埠更自由。”
梁遇想了想道:“那就挑個丫頭收房吧,給了名分,伺候起來也更儘心。”
盛時笑著擺手,“我都這把年紀了,不好作踐那些孩子。今年正琢磨放她們出去配人呢,你倒叫我收房。”
梁遇此來的目的不在這個,前頭的話也說得三心二意,到最後沉默下來,彼此對坐有些尷尬。
盛時瞧了他一眼,心裡雖擔憂,也還指著他此來另有其事,便笑道:“大過年的,你趕了來就是為勸我納妾?”
梁遇搖頭,終於把那個紙卷兒拿出來,遞了過去,“二叔,您瞧瞧這個。”
盛時展開看,一眼便明白過來,怕什麼來什麼,他果真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世了。
“東廠辦事的手段,二叔是知道的,隻要發話下去,不消兩天就會有消息傳進京。才剛檔頭給我送了這個,這是穩婆三十年來替敘州知府內宅接生的名錄,月徊在裡頭,可是……卻沒有我。”他頓了頓道,“二叔,我不問旁的,隻想要一句真話,我不是我爹娘親生的,是麼?”
盛時臉色果然彆扭起來,隻不願承認,支支吾吾搪塞著:“事兒都過去二十五年了,難保那穩婆有記岔的地方,怎麼能憑借這個,就說你不是你爹娘親生的呢。”
梁遇笑了笑,“二叔彆忘了我是乾什麼吃的,但凡我想弄明白的事,就沒有一樁能瞞過我。我特特來問您,是因為我不願意再深究下去了,我不想知道自己從哪兒來,也不想認祖歸宗,可有一樁我要弄明白,我究竟是不是我爹娘的親生骨肉。”
盛時慘然望著他,“日裴……”
梁遇低下頭,喃喃說:“生恩不及養恩大,我就算拚儘一身修為,也要替他們報仇,這是我的夙願。可是二叔,您不該再瞞著我了,將來還有幾十年呢,您瞞得住我一輩子麼?”
盛時噎了下,思量再三,到底還是長歎了口氣。
“你……確實不是你爹娘親生的。當年他們夫婦成親後,你母親一直不能有孕,等了許多年,盼了許多年,一直沒能迎來自己的孩子。直到你母親二十四歲那年,她覺得這輩子不能再有孩子了,這才抱養了你。你來梁家時剛滿月,生得眉清目秀,你爹娘不知多喜歡,當真是拿你當親生骨肉撫養。直到後來你娘懷上了月徊,她那時還笑話自己老蚌生珠,也說了,盼著能得個女兒,這樣便兒女雙全了……”盛時頓了頓,澀然道,“你瞧,你一直在他們心上,他們也沒有盼著再生個兒子,可見你在他們心裡和親生的無異。這個秘密,我原想帶到地下去的,如今你既然問起了,我也不能再瞞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