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徊見他不言語,才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她囁嚅了下,“晚上您有差事要忙嗎?咱們一塊兒喝一杯吧,今兒是元宵節。”
是啊,今天是元宵節。他想了想道:“宮裡要往朝中大員府上送食盒,徐家得我親自送,你收拾收拾,等我回明了皇上,帶你出去看花燈。”
月徊一聽,頓時來了精神,皇帝要當爹這事兒也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說定了,不許撇下我自個兒走了。”
梁遇乜了她一眼,“你見天的擔心我和皇後有點兒什麼,不帶上你,回頭又要沒完沒了地絮叨。”
女孩兒家嘮叨似乎是天性,尤其對關心的人,越關心越愛嘮叨。
梁遇過去十一年孑然一身,跟前近身的人周全侍奉吃穿就罷了,沒有人敢來過問其他。也隻有月徊,纏著問長問短,唯恐他行差踏錯被人騙了、糟蹋了。他覺得有點好笑,這世上隻有他算計彆人,何嘗有人敢來算計他?她糊裡糊塗,心卻是純粹的,他忽然發現有她這麼杞人憂天很好,他喜歡這種家常的溫暖,即便這份家常是偷來的。
夜裡有了約,於是這大半日都懸著,雖然處置起公務來如常,但不時要去瞧瞧座鐘,唯恐誤了時候。好容易捱到申時,趁著天還未黑就要出宮,和月徊說好了在延和門上碰頭的,他到了那裡卻不見她的蹤影,隻得耐著性子,係緊鬥篷的領扣。
雪雖停了,天氣卻愈發陰冷,風吹得領上狐裘翻飛。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頭看,正是那丫頭,換了一身太監的衣裳,笑嘻嘻鑲著暖兜,耳朵上扣著暖耳,那模樣,一看就是個宮痞。
“您久等啦。”她眉眼彎彎,抖了抖荷包,“我都預備好了,還帶上了月例銀子,回頭我請您吃驢打滾。”
梁遇見她沒披鬥篷,蹙眉道:“就這麼出去,夜裡沒的凍死了。”
她也不管,挽著他的胳膊嬉笑:“早前我一件破棉襖就能過冬,也沒見凍死呀。我皮實,死不了的,快走吧,再晚皇後娘娘都吃過元宵了,您這禦賜送過去也是白搭。”
活泛的姑娘,沒有那麼些個避諱,她一喜歡就愛勾肩搭背,當然也隻限於哥哥,皇帝跟前可從來不曾逾越過。
月徊心情很好,彼此對坐在車裡,就著天光瞧瞧對麵的人,錦衣輕裘包裹下,梁遇是人間富貴花兒。他有一雙敏銳而乾淨的眼睛,瞧著你的時候目光泠泠如冷月,即便兄妹相認那麼長時候了,月徊也還是驚歎於他的美色。她就像市井裡沒出息的俗人,帶著漂亮媳婦出門似的,渾身上下透出一種貧瘠的快活。雖說有點犯上,但這種心情就是擋也擋不住,反正梁遇在她身邊,她覺得腰杆子很硬,底氣很足,也很驕傲。
她一直笑吟吟地,梁遇覺得奇怪,“你那麼高興麼?”
她說對呀,“就算四九城我都走遍了,像這回這樣兜裡揣著銀子,身邊跟個美男子,還是頭一次。”
梁遇失笑,“虧得你不是男人。”
她卻嗟歎:“要是個男人,八成也是個有色心沒色膽的。”
梁遇倚著車圍子,暗想這話真是說著了。
徐太傅的府邸離紫禁城不遠,北京曆來有東富西貴南貧北賤之說,官宦人家一般都聚集在西城區這一片。馬車到府門上時,正是掌燈的當口,門房小廝見一隊太監過來,當即嚇得不敢動彈了。
曾鯨上前道明了來意,小廝這才回過神,忙進去通傳。不多會兒就見徐宿攜家眷到了前院,梁遇方含笑下車來,比了比手,命人呈上食盒,一麵笑道:“今兒是元宵佳節,咱家奉萬歲爺之命,給府上送些點心。”
徐太傅忙躬身上來接應,千恩萬謝著主上聖寵,闔家榮光雲雲。
梁遇從徐宿身後找見了皇後的身影,轉身由月徊手裡接過一隻玉雕芙蓉錦鯉的首飾匣子,親自呈敬到了皇後麵前。
他微微躬著身子,和聲道:“娘娘,主子惦念,不得相見,特命臣轉贈奇楠沉香佛珠一掛。這是主子隨身之物,以表主子思念之情,請娘娘收好。”
徐皇後道了謝,將匣子接過來。前院燈籠高懸著,梁遇的那雙手,在燈下有種奇異的美感,青白、纖長、骨節分明。徐皇後抬眼悄然望了望他,這一望正對上他的視線。他在有價值的人麵前,永遠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甚至愈發溫和地對她一笑。徐皇後是未經人事的姑娘,登時心頭趔趄,忙往後退了兩步。
梁遇瞧在眼裡,不動聲色,向徐宿拱了拱手道:“咱家交了差事,便功成身退了。天兒冷,娘娘與太傅大人請回吧。”
徐宿自然要客套一番,勉力挽留著,“到了飯點兒上,怎麼能讓廠公走呢。家下備了薄酒,廠公留下吃個便飯,徐某也好向廠公道謝,多謝廠公費心玉成。”
梁遇噯了聲,“梁某職責所在,萬般都是為著皇上和江山社稷,太傅大人不必客氣。喝酒有的是時候,這是娘娘留在府上的最後一個元宵節了,一家子骨肉團聚最要緊,梁某不便打攪,改日再登門拜訪吧。”
又讓了一回禮,終於辭出來,梁遇登車整了整身上曳撒,誰知一抬眼,正對上月徊虎視眈眈的眼睛。
他怔了下,“怎麼了?”
月徊哼哼冷笑,“你們眉來眼去,我可看見了。”
梁遇不以為意,“你哪隻眼睛瞧見了?彆整天胡說,也忌諱些個。”
月徊越看他越覺得可疑,“當真沒有?”
梁遇說沒有,“不錯眼珠的是木頭。”
她有點生悶氣,虎著臉道:“那下回你向皇後娘娘引薦我。”
梁遇猜她又要作妖,“怎麼引薦你?”
“就說我是您的相好,請娘娘往後多照應我。”她說罷,無恥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