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忖了忖道:“若是大婚之後孩子落地, 那一切便順理成章,皇後娘娘也沒什麼可計較的,畢竟帝王家子嗣最要緊。若是孩子落地趕在了大婚之前, 那……便先養在彆處, 等中宮冊立後再讓孩子回歸正統,如此既不有違祖製, 也顧全了皇後娘娘的顏麵。”
皇帝沉吟了下, 說也好, 隻是月徊麵前難以交代,一時臉上有些訕訕的。
月徊呢,心裡說不上來是種什麼滋味兒,強顏歡笑著, 納了個福道:“奴婢恭喜皇上了,這是皇上的第一子, 多難得的!今兒真是個好日子……”
可是話裡透出了酸酸的味道, 梁遇側目看了她一眼, 心頭隱約浮起一點暢快來。既是為月徊看清現狀,也慶幸那四個女官總不至於那樣無用,沒有籠絡住帝王心不打緊,隻要生下皇長子,比什麼都重要。
那些甜言蜜語的話, 顯然已經不像之前那樣容易說出口了, 皇帝瞧著月徊,有種望洋興歎之感。要是梁遇不在,他還能私下哄一哄月徊, 可如今梁遇也在場,自己再言之鑿鑿的, 實在讓人羞臊。
唯一能做的,就是悄悄托付梁遇。皇帝暗裡牽了牽他的衣袖,“大伴……”
梁遇道是,“聽主子示下。”
皇帝朝外看了看,月徊已經大步流星往殿門上去了,他有些為難地說:“請大伴替朕周全,月徊那頭,朕怕傷了她的心……”
梁遇寬和道:“請主子放心,臣自會同她說的。月徊不是小家子氣的姑娘,她會明白主子的處境和不易。”
皇帝頷首,一副托賴的樣子,梁遇拱了拱手,卻行退到暖閣外,循著月徊的身影去了。
原本衙門裡有好些公務要處置,但事有輕重緩急,眼下還是月徊更要緊。
西一長街的夾道裡風很大,往北走,簡直像闖進了冰窖裡,他抬袖掩住口鼻,叫了聲月徊,月徊沒有理他。他隻得快步追上去,走近了又喚她,她“噯”了一聲,這回不像剛才在奉天殿上中氣十足,聽上去貓叫似的。他心裡明白,大大咧咧的姑娘,也有細膩的小心思。當初歡天喜地進宮,是衝著少年純潔的情感,如今她還是那個她,皇帝卻未必是她當初看重的那個人了。這樣的落差,難免會生出被辜負的惆悵來。
月徊應雖應了,卻沒有回頭,頂著風往前走,側臉看上去氣惱又倔強。
梁遇倒覺得她有些可憐,輕聲說:“這種事以後會層出不窮,有什麼可生氣的?”
月徊鼓著腮幫子不說話,快步進了樂誌齋,一路往圍房裡去。
梁遇追在她身後,真有些跟不上她的腳蹤。回廊上迎麵遇見宮人,那些宮人紛紛避讓到一旁俯首叫老祖宗,他擺了擺手,讓人都散了。好容易追進她的他坦,進門見她正給自己倒茶喝,嘴裡說著“渴死我了”,可是他明白,她不過在掩飾難堪罷了。
他在圈椅裡坐了下來,“哥哥先前的話,你聽見沒有?”
月徊嘟囔:“聽見也沒能讓我心裡好受些。”
可是她的不痛快,卻成全了他的好心情,他得花好大的力氣才能克製自己不笑出來,最後隻道:“你進宮之初,就應該知道會有這一日。今天是第一子,將來還有第二子、第三子……皇帝的重擔不光是治理江山,更須開枝散葉。”
道理她都知道,但可以一邊識大體,一邊耍小性子。
“他昨兒還說要讓我當寵妃來著,”她氣鼓鼓說,“皇後另有其人就算了,今兒他又當上了爹,這也太快了。我忽然覺得他不是我一輩兒的人了,有了孩子就像長輩似的,我不能再和他瞎攪合了。”
梁遇聽了這話,十分稱意兒,“帝王隔三差五當爹,再尋常不過。既要跟皇帝,就得預備著不時有新街坊,不時有孩子來給你請安。沒法子,宮裡後妃都是這麼活的,所以我早說了,守住自己的心最要緊,不用太多的情,你就能刀槍不入,多個把孩子又算得了什麼。”
“可是……”月徊越發不服氣了,“要是其他三位女官就算了,偏是司帳!她前陣子才害死我的蟈蟈,這會兒又叫她懷了皇嗣,那往後她更要得意,更愛擠兌我了。”
梁遇淡然道:“事兒過去就過去了,彆惦記你的蟈蟈了。有了身孕的人不能在禦前伺候,回頭就要挪到彆處去養胎的。”橫豎皇帝暫且不會晉她位分,等將來孩子落了地,那宮人有沒有命活著都是後話,有什麼可計較的。
月徊終於歎了口氣,“我後悔進宮了。”
梁遇嗯了聲,“當時皇上發了話,這件事板上釘釘,你也是沒有辦法。”
月徊聽了有點兒心虛,“不是,當初我進來的時候可高興了,就是衝著皇上來的。可現在才明白,宮裡有那麼多的不順心,還好有您在。”
外麵飄起了小雪,透過半撐的支摘窗,能看見風的走勢。梁遇起身關了窗戶,屋子裡愈發昏暗了,他問:“那你如今,心裡還喜歡皇上嗎?”
喜不喜歡,說不上來。他要迎娶皇後,她微微有點酸澀,他有了頭一個孩子,她又是微微有點酸澀,單隻是酸澀,程度不深。可她沒有其他比較,覺得酸澀就夠了,如果不是喜歡到近乎苛刻,她就可以很大度地繼續喜歡皇帝。
於是她問梁遇,“您說,皇上好不好?”
窗前的梁遇回過身來,倒也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他是個好皇帝,但未必是好丈夫。宮裡女人太多了,男人身處花叢,雨露均沾,時候一長,哪裡來的真情實意!眼下他和你海誓山盟,不過是因為女人還不夠多,將來東西六宮都填滿了人,那麼些個妃嬪時時製造偶遇,時時撞進心坎裡來,他有多少精力,還能再顧及你?”
月徊坐在寬綽的圈椅上,兩臂撐著身子,兩腳懸空著,不無惆悵道:“您是說,將來我的身子就算留在後宮,我的心也不能歸皇上,是這個意思嗎?”
她是個聰明的姑娘,其實他一直話裡有話,她哪能聽不出來。原本作為一個一心想把持朝政、把持皇帝的權宦,要求妹妹和他一心理所應當,可不知為什麼,被她一語道破的時候,他竟然覺得有點心慌。他開始忖度,是不是自己對她的要求過於嚴苛,過於不近人情了。然而再細思量,他從來就是這樣的人啊,打從入宮那天起,一切都以利己為目的,怎麼到了她這裡,就瞻前顧後起來。
他定定神,慢慢沉下了心,“這是宮裡自保的手段,因為日久年深,你沒有那麼多的心可供他傷。”
月徊沉默了,半晌澀然看了他一眼,“還是哥哥這樣的好,一心謀權,誰都不愛。”
坐在暗處的梁遇輕歎了口氣,誰都不愛,卻也未必。他心裡應該是牽掛著誰的,有時候午夜夢回,很久都難以入睡,腦子裡亂糟糟,心頭雜亂地跳……他隻是不敢細想,對於他來說,想得太多都是罪孽,他如今這樣,還能指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