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2 / 2)

慈悲殿 尤四姐 7068 字 8個月前

梁遇沒應她,兀自憂心起來。要說夢沒夢見,他無數次地夢見她,不是丟了,就是跟人跑了,心底裡隱隱的擔憂到了夜裡幻化成夢魘,讓他喘不過氣來。原本都是私密的事兒,他也從未想過說出來,可她忽然問起,他就不免疑心,難道是自己沒留神,讓她窺出什麼來了?

他惴惴地,在門前踱了一圈,複又踱回來。再覷她神色,她裝模作樣左顧右盼,一副叫人信不實的嘴臉。

“月徊,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他謹慎地問,“這兩日你怪得很,和以前不一樣了。”

月徊完全是正人君子模樣,明明心虛得要死,卻篤定地說沒有,“我在哥哥跟前從不藏著掖著,就是忽然好奇,隨口一問。人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嘛……”

彼此都有心事,可瞧對方都光明磊落得很,一時相顧無言,氣氛尷尬。

好在晚膳鋪排起來了,上東暖閣探望皇帝病情的人也回來了,嗬著腰說:“回老祖宗話,萬歲爺這會子還睡著。小的問了柳大總管,他說萬歲爺瞧上去比上半晌好些了,睡得很安穩。胡院使並幾位太醫在圍房裡候著呢,倘或有什麼變故,會即刻來向老祖宗稟報,請老祖宗不必記掛,暫且安心吧。”

梁遇嗯了聲,把人打發出去了,才讓月徊落座,外頭秦九安又進來,垂手問:“拿住的那幾個匪首裡頭,有一個願意做咱們的暗樁,剩下幾個,老祖宗預備怎麼處置?”

梁遇在小太監捧來的銅盆裡洗了手,接過巾櫛仔細擦著,一麵道:“投誠的那個留下,剩下的選個好時候,押到菜市口當眾正法。皇上才親政,正是要立威的時候,拿這些亂黨作個筏子,也好讓百姓們瞧瞧,觸犯律法與朝廷作對,是什麼下場。”

秦九安道是,掰著手指頭一算,“明兒兩位外埠王爺離京,正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

梁遇聽了一笑,“擇日不如撞日,那就選在明兒吧。連夜把告示貼出去,消息傳到兩廣,對那裡的亂黨也是個震懾。”他一頭說一頭取過筷子,拿在手上指點了下,“行刑前派人埋伏在法場周圍,萬一有人劫囚,便是意外之喜。”

秦九安領命出去承辦,這下總算清淨了。他瞧了眼月徊,“怎麼愣著,菜色不對胃口麼?”

飯桌上斷人生死,砍瓜切菜一般簡單,這就是東廠提督的手段。月徊同他獨處起來,隻覺得他是哥哥,自己怎麼無恥耍賴他都能包涵。可一旦有外人在場,哥哥就生出另一張麵孔,冷酷、殘忍、生人勿進。

月徊把飯碗捧在手裡,怯怯地說:“我聽說您有個諢名叫梁太歲,真叫著啦。”

這個諢名他也聽說過,但他從不在乎彆人背後怎麼稱呼他。乾著司禮監的差事,提督著東廠,要是一心經營口碑,墳頭草早就三尺高了。

“我不做太歲,彆人就拿我當豆腐。外頭人怎麼說都是逞口舌之快,我能掌他們的生死才是最實際的。”

果然名副其實啊,月徊扒著飯暗想。令人畏懼比任人欺淩要好,既然他理直氣壯,那他說的一定是對的。

“哦,小四已經出發了麼?”先前事多,她沒來得及問他,到這會兒才想起小四那小子,“他有沒有托您帶話給我?”梁遇道:“中晌的時候就走了,也沒留什麼話給你,隻說讓你學學女紅,等他交了差事,一定進來瞧你。”

月徊聽後悵然,喃喃說:“小四這孩子,就是這麼的不討喜。我費了老鼻子勁兒,手指頭戳了好幾個血窟窿,他不說兩句好話,還挑剔我的手藝,真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

梁遇並不參與她的話題,悠閒吃著他的飯,桌下的雙□□疊了起來。

當然月徊有時候也很精細,她得知小四要出遠門,特特趕製了那兩雙鞋墊兒。小四有,哥哥沒有,又通過哥哥轉交出去,隻怕哥哥不高興,便諂媚地說:“小四要上南苑去,先緊著他了,等我下職後騰出空來,給您也做一雙……”

一雙?梁遇哂笑,小四兩雙,他卻隻配得一雙,她真是偏心得坦坦蕩蕩。

“不用了。”他探手往碗裡舀了一勺湯,慢悠悠邊啜邊道,“我的用度由巾帽局設專人料理,缺什麼上那兒領就是了。”

月徊還想繼續討好,笑著說:“那不一樣,我親手做的,是我的一片心意。”

梁遇抬眼瞥了瞥她,“你有這份心,哥哥就知足了,用不著趕著燈下做針線,仔細傷了眼睛。再說你繡的花樣太醜,我不喜歡,省了這道手腳,看看書練練字更好。”

前邊說得挺體貼,像個好哥哥樣子,後頭就漸漸走偏,漸漸不招人待見了。月徊被他氣了個倒仰,“得,好心當成驢肝肺,不要正好,可省了我的工夫了。”一麵說一麵狠狠扒了兩口飯,酸言酸語地嘟囔,“彆人自小學,有童子功,我能剪出個鞋墊兒的樣子來就不錯了,還挑眼呢!到底掌印大人眼界高,咱們不配,還是小四兒好,窮哥們知道惜福,不像有些人。”

梁遇心情很好,一點都不在乎她上眼藥。腳上的靴子墊了兩雙鞋墊子,先前覺得緊,眼下似乎寬綽起來,已經十分適應了。

她發牢騷,由得她發牢騷,他全當沒聽見。用過了飯往東暖閣去了一趟,見皇帝睡得安然,便放心折回了內奏事處。看看時辰鐘,已然到了人定時候了,乾清宮裡不像司禮監衙門,有多餘的圍房另辟出來住人,隻得還如上回那樣讓她睡他的床榻,自己在躺椅裡將就一晚上。

月徊嘴裡說著不好意思,上床上得倒挺麻利,然後裹緊被臥探出腦袋說:“哥哥,您熏褥子的香換啦?我還是喜歡原來那種,這種聞著有股腳丫子味兒。”

她是誠心埋汰他,以報一箭之仇,梁遇並不理會她,在垂簾外稍作清洗,就合衣躺下了。

其實心裡還是踏實的,世上唯一的親人就在身邊,雖然和他針尖對麥芒,總算他不是孤身一人。他回頭望她一眼,她那雙眼睛在燈下又黑又亮,他支起身,吹滅了矮幾上的彩繪絹燈,屋子裡暗下來,隻有案上一盞蠟燭幽幽跳動著。他說睡吧,前半夜能稍稍合一會兒眼,到了子時還得起身,再去問皇帝病勢。

隻這短短一個時辰,卻也做了一回夢,夢裡有些分不清真假,看見月徊牽著一隻美人風箏在曠野上奔跑。

風很大,吹得他的襞積翻飛起來,遮擋住了視線,待再往前看,月徊不知怎麼變成風箏飄在了天頂上。他心裡焦急,慌忙追趕,忽然線斷了,她在雲層裡掙紮,一下子飛出去好遠,他再也追不上了。他急得心都要裂了,狂亂地喊著“月徊”,喊得過於急切,竟把自己驚醒了。

是夢……他蒙蒙睜開眼,提到嗓子眼的氣倏地呼了出來,可還沒完全回神,蹲在躺椅旁的人影嚇了他一跳。

昏暗的光線下,月徊的那雙眼睛像夜貓子般發著光,她扒著躺椅的扶手說:“哥哥,這回您可夢見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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