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徊……”他沉浸在夢裡無法自拔,見她出現在麵前,微微怔愣了下。
每次都是這樣,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總害怕她會忽然不見。他明明做什麼都有把握,卻總在她身上患得患失,難道是過去了十一年,那種親人走失的恐懼還沒有散麼?在他內心深處,依舊擔心最後會孤身一人,攬住了大權卻無人與他分享。
他說:“對不住,哥哥……”嘴裡囁嚅著,伸出手緊緊把她抱在懷裡。
月徊的身子柔軟,披散的頭發貼在他臉頰上,刺痛且癢。他顧不得那許多,情願一頭紮進那片黑色的海裡。可是他行為實在不端,必須找幾句話來注解,便輕喘了口氣道“對不住,哥哥夢見又把你弄丟了。”
月徊很覺得安慰,先前光是自己夢見他,他卻從來沒有夢見自己,這妹妹當得有點失敗。現在好了,他會擔心自己弄丟了她,說明她在哥哥心裡也很重要。她咧嘴笑著,現在的梁遇不像隻手遮天的掌印督主,脆弱的樣子那麼可人疼的。她抬手捋捋他的頭發,又撫撫他的脊背,好言安撫著:“彆怕,我在這兒呐。”
其實他的恍惚隻在一霎,後來便有些隨波逐流了,畢竟這麼深的夜,神智不清醒也是可以被諒解的。倘或放在大白天,這麼做是失態失德,他找不到理由和她親近。隻有在這四下無人,心也柔軟的時候,才不必顧忌那些世俗的框架。
為什麼要這樣,他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太監做得太久,昧著良心的事辦得太多,已經不像個正常人了。要說女人,他跟前並不缺,隻要一個眼神,這紫禁城裡多少人會對他投懷送抱,他何至於這樣!可就是沒有一個能走進他心裡,他顧忌太多,猶豫太多,他信不過任何人,除了月徊。
然而不是一個爹娘生的,就能放任自己胡來嗎?他對她一向隻有手足之情,甚至她從產房裡抱出來,頭一個接手的也是他。爹說“這是你妹妹,你要一輩子疼她,看顧她”,可是事到如今,他在想些什麼,做些什麼?他有什麼麵目麵對九泉下的父母!
他的身世,還有他心裡的衝動,月徊一概不知道。她以為他是嫡親的哥哥,所以對他不設防,他卻利用身份之便生了逾越之心,該下十八層地獄。
她的手在他脊背上輕撫,帶著一種慈悲救贖的味道。他貪戀,但不敢再沉溺下去了,掙紮再三定住了心神才推開她,垂首道:“對不住,那時候把你弄丟了,我到今兒也不能原諒自己,害你在外頭受了那麼多苦。”
月徊並不知道他的百轉千回,她隻覺得哥哥有血有肉,有他的愧疚,也有他的擔當。
她安慰起人來很有一套,極其擅長大事化小,“走丟了也是機緣,沒有我拖累您,您才有今兒。如今我回來,擎等著享福,吃了十一年苦,往後受用四五十年,我可賺大啦。”一麵說一麵摸摸他的手,“哥哥您彆難過,沒想到您夢裡都怕我走丟了,可見我對您實在太重要了。”
她愛往自己臉上貼金,梁遇憂愁過後又失笑。她的手指在他掌心,他虛虛攏著,卻不能握緊。
屋裡昏沉沉,腦子便不清明,他終於還是起身點燃了所有的燈。光線亮起來,照進人心裡,那些不該出現的汙垢便被逼退到陰暗的角落,再也不敢露麵了。他還是那個威嚴的哥哥,或許有大算計,但不動小心思,不會在妹妹麵前亂了人倫,失了體麵。
“我瞧瞧皇上去。”他戴上帽子,整了整儀容道,“外頭太冷,你就彆出門了,接著睡吧。”
月徊站在地心,看上去孤零零的模樣,“您看完了趕緊回來,我一個人在這屋子裡有點怕。”
梁遇納罕,“怕什麼?宮裡到處都是人。”
月徊說:“就剛才,您喊我喊得怪}人的,現在想起來後脊梁還發寒呢。”
梁遇難堪地看了她一眼,她抓住機會就調侃他,愈發證明不該讓她留在值房裡。
反正無話可說,他轉身走出了內奏事處。一路向北,半夜的寒風從帽沿鑽進去,灌進交領裡,到這會兒腦子才如淬了火,逐漸冷靜下來。皂靴在青磚上踩踏出清越的聲響,小太監弓著身子挑燈在前麵引路,走了很長一段,他忽然停下步子回望。內奏事處的值房深寂一如往常,他輕歎了口氣,不再逗留,匆匆向北走去。
進得東暖閣,屋子裡燃著安息香,這種恬淡的香氣被薰灼後,有種略微甜膩的味道。皇帝並不如他想象的安穩,才吃了一輪藥,半靠在隱囊上,麵色有些發黃,不住地咳嗽、喘息。見他進來也是一副懨懨的樣子,勻勻氣息才叫了聲“大伴”。
梁遇登上腳踏看,“主子覺得怎麼樣?”
皇帝慢慢搖頭,“明日的朝會……”
“五更臣上朝房裡知會眾臣一聲,令他們各回衙門辦差就是了。題本陳條照例收上來批紅,主子隻管養病,剩下的臣來料理。”
皇帝微微偏過頭,閉上了眼睛,“朕這身子……真叫人討厭。”
一個人屢病,難免自暴自棄,梁遇溫言道:“主子彆這麼說,世上哪有人不生病的,您這是小症候,不過修養兩日就大安了。主子勤政臣知道,政務每日間像山一樣堆著,耽擱一兩日,壞不了事的。內閣如今曉事兒,磨平了反骨都是可堪一用的人才,他們能替主子分擔的,就放心交予他們,主子也能安心靜養。”
可是放心……哪裡能放心。皇帝道:“朕才親政,開不得好頭,愧對列祖列宗。內閣那些人……朕信不過,必要大伴替朕多操些心。”
梁遇說是,“主子不交代,臣也會儘力為主子分憂的。”
皇帝鬆了口氣,又朝外間看看,“今兒累壞月徊了。”
梁遇道:“她皮實得很,主子跟前伺候是應當應分的。先前人還在外頭候著,臣怕她犯困,打發她去值房歇著了,明兒好再進來侍奉主子。”
皇帝頷首,吭哧帶喘地說:“朕福厚,有大伴兄妹隨侍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