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1 / 2)

慈悲殿 尤四姐 6515 字 8個月前

他出岔子, 那可是攸關性命的大事,盛時吃了一驚,惶然問:“究竟怎麼了?你平常是個爽利人, 今兒說話竟積黏起來。”

梁遇攏起了雙手, 垂在袖外的琥珀墜角貼上皮膚,冰涼一片。

不是他積黏, 實在是有些話不好開口。他低著頭, 斟酌再三才道:“二叔, 早前我一心想讓月徊進宮,想讓她登高侍主,將來誕育龍子,好替咱們梁家正名, 好為梁家平反。世人總有私心,我眼下雖扶植皇上, 但要論親疏, 自然日後扶植外甥更儘心。原本一切都在計劃之中, 月徊進宮做女官了,皇上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尚且愛重她,可我……忽然發覺這樣安排並不妥當,月徊不該進宮, 更不該攪進這潭渾水裡。”

盛時聽了, 慢慢頷首,悵然說:“你爹娘的遭遇固然令人痛心,可事兒已經過了十幾年, 搭進了一個你,確實不該再讓月徊摻合進去。隻是月徊也大了, 她知道自己要什麼,進宮與否也應當由她自己做主。如今你有什麼打算呢?想把她摘出來麼?你先前說皇上愛重她,隻怕這件事沒那麼容易。”

他壓在膝上的手緊緊握了起來,“就算不容易,我也要想法子辦到。我過陣子要上兩廣剿滅亂黨,她才剛還纏著我,無論如何要跟我一起走,我已經應下了。有些事不破不立,困在這紫禁城中難逃宿命,要是走出去,興許能破局也未可知。”

打從梁遇十四歲進宮時起,盛時就一直看顧他,這些年來從沒見過他有這樣的神情。倒也不是激進或大徹大悟,是一種焦慮,仿佛他正害怕什麼,儘心想要改變,卻又無能為力。

“去兩廣……你是要奉命剿匪的,一路上多凶險,恐怕帶著她多有不便。”盛時道,“倒不如留在宮裡的好,皇上近日要大婚,後宮裡頭有了當家娘娘,皇上就算要抬舉她,還需先經過皇後。”

“我不放心。”他接口道,“把她擱在哪裡我都不放心,必要帶在身邊才好。”

盛時噎了下,一時竟有些看不明白了。論理兄妹之間感情再親厚,誰也沒法子伴誰到老,終有要放手的一天。他眼下緊緊揪著,自己上哪兒都要帶著月徊,這麼下去不是個長久的方兒,叫人說起來既不好聽,也不像話。

歸根結底,若他們是親兄妹倒也罷了,奈何不是,可又有那麼深的羈絆,這份感情細究起來令人忐忑。梁遇是實實在在的大忙人,今天特意趕在這個時候登他的門,想必並不單是要說這些吧!

然而盛時不敢問,黃河水再洶湧,有堤壩擋著尚且循規蹈矩。一旦堤壩決口,那萬丈濁浪會呈何等滔天之勢,真真叫人不敢細想。

他是有意含糊過去,奈何梁遇並不打算就此作罷。他目光灼灼望向他,叫了聲二叔道:“我對月徊……”

“你對月徊感情頗深,我都知道。”盛時打斷了他的話,“當初你爹娘是指著你好好看顧這個妹妹,才在罹難之際把月徊托付給你,他們雖走了,也走得安心。你可想過他們為什麼那麼信任你?是因為他們至死將你看做親生骨肉,在他們心裡,你和月徊就是至親手足,有了你,他們便兒女雙全了。可惜後來月徊走丟了,這些年我瞧著你,為找回妹妹煞費苦心,想必你對她很覺得愧疚。如今人回來了,好好彌補這些年虧欠她的吧,要處處愛惜她。月徊太苦了,在外頭漂泊了十一年,這十一年裡沒有遇上歹人,全須全尾兒地回來已是造化。今後的日子就由你這個做哥哥的多心疼她了,總算她還有至親,不是孤身一人活在這人世上。”

梁遇聽他一字一句地說,雖沒有重話,背後含義卻極深,大有耳提麵命之感。是啊,一日做了兄妹,這一輩子都是,他怎麼有臉往彆處想,尤其在盛時眼中,他還是半殘之軀。

他羞愧得無地自容,抬手扶住額道:“是,二叔教訓得是……我感念爹娘養育之恩,一時一刻不敢忘記。”

盛時長出了口氣,興許自己是操心得太多了,不明白如今年輕人的心思。他隻知道故人唯留下月徊一個嫡係血脈,不說旁的,人倫第一要緊。他活到如今也五十多了,還記得小時候那陣兒有養兄妹做夫妻,被人唾罵如過街老鼠。時至今日,他不願意看見日裴月徊也變成那樣,這種事到了世人口中終究不堪,淩君夫婦去了那麼多年,不能死後還叫人戳脊梁骨。

“日裴,你今年二十六了吧?”盛時和煦地笑了笑,“長久一個人不是辦法,找個合適的成個家吧,你爹娘也不願意你孤身一輩子。”

梁遇有些難堪,垂首道:“如今職上差事太多,暫且來不及想那些,等過陣子吧……過陣子還是得找個人的。”

盛時點了點頭,“我這一生隻養了一個兒子,你和月徊對我來說,就如同自己的子女一樣。我希望你們各自成家,將來成雙成對的,等我百年的時候下去見了你們的爹娘,也好有個交代。”

梁遇說是,雖灰心至極,但多年官場浸淫,早練就了一身隱忍克製的功夫。他站起身時甚至還笑著,和聲道:“我近來要籌辦皇上大婚事宜,等過了四月初八就得去兩廣,恐怕不得機會再來瞧二叔了。今兒算是先和二叔辭行吧,請二叔保重身子,等我回京,再和二叔痛飲一場。”

盛時道好,望著梁遇,心裡很覺不舍。人人都道司禮監掌印風光,東廠提督拿捏整個官場,朝中沒有一個大臣敢和他叫板,可說到底,他也是個苦孩子。早前兩袖清風還則罷了,如今又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苦難上更添苦難。這內情恐怕月徊未必知道,他的滿腹心事能和誰說,最後隻有爛在肚子裡。

“時候不早,我該告辭了。”他邁出門檻,回身拱了拱手,“二叔留步。”轉身的時候笑意從唇角褪儘,慢慢風化,變成了堅硬的冰殼。

其實今天不該來的,來前他曾期待什麼?期待盛時說月徊苦他也苦,兩個人作伴溫暖餘生麼?都是奢望啊,絕無可能的。他也設想過,如果爹娘在,得知他對月徊起了不該有的心思會怎麼看待他,或許會打斷他的腿,把這個喂不熟的白眼狼趕出梁家吧!

他踽踽走在夜色裡,眼下還有倒春寒,風也是涼的,可他不覺得冷。曾鯨在一旁喚他,他充耳不聞,隻是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在回宮之前,他得消化掉這些不好的情緒,尤其在月徊麵前,不能讓她看出端倪,更不能讓她發現他這個哥哥有多不堪。

發乎情止乎禮,這才是正道。他自嘲地笑了笑,怪自己昏了頭,以為不是嫡親的兄妹,就可生非分之想……他原也知道不該,原也儘力在克製,然而和她相處愈久便愈晃神。到現在猛然驚覺,深陷其中的人隻有他自己,月徊是個傻子,每天樂嗬嗬的,隻知道聽哥哥的話。

聽哥哥的話,可惜哥哥有私心。他仰頭看天上,月亮已掛在中天,長庚星可以伴月,他卻注定不能,到最後日月永不相見,是他們最終的命運。

曾鯨一直驅車跟在他身後,忽然見他頓住了腳,忙拉韁停車,小心翼翼道:“老祖宗,時候差不多了,咱回宮吧。”

他輕籲了口氣,“回吧。”轉身登上了腳踏。

坊間的街道不平整,車輪碾壓過去車身左右晃動,一角懸掛的風燈也隨之輕搖。梁遇的麵孔在光影往來間忽明忽暗,最後隻餘乏累,慘然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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