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早不是當年羸弱的楚王了,他臉上掛著笑,進門便叫了聲皇姐,“什麼時候進京的?怎麼不及早打發人進宮報信兒?”
所幸長公主懂得審時度勢,沒有立刻讓皇帝下不來台,勉強牽了牽嘴角道:“皇上政務如山,怎麼敢隨意驚動。橫豎我輕車簡從,來去不費周章,因著母後千秋快到了,原打算進來為她賀壽的,沒曾想母後病重,我府裡正好有個良醫,便帶他來替母後瞧病。”
皇帝哦了聲,“宮裡太醫不少,皇姐何必興師動眾。”
長公主接了口,“太醫醫術精湛是不假,可母後病得蹊蹺,太醫診不出的病症,興許外頭大夫就診出來了。”
她的話很有隱喻,皇帝踅身在禦座上坐了下來,“那診出什麼了麼?”
長公主本欲質問皇帝的,但想起梁遇先前的話,加上進京就聽說了孫知同府上慘案,心裡畢竟有幾分忌憚。再說眼下也拿捏不住把柄,太後被害的事雖不情不願暫不去說他,另一樁事卻也要皇帝一個說法。
“大夫說觀母後脈象,症候是外力施加所致,不是有人下了黑手……就是不留神自己碰了磕了。不過皇上,我回京之前聽了個傳聞,說這宮裡有善口技者,冒充母後假傳懿旨,這件事兒您聽說過麼?”
皇帝麵上無波無瀾,“這是哪裡來的閒話,皇姐這樣聰明人兒,怎麼還信這個!”
梁遇在一旁含蓄笑道:“這話當初太後娘娘也和臣說起過,後來著令張首輔查遍了直隸地界兒上的酒樓茶館,都沒找見這個人。殿下的消息不新鮮了,案子也早結了,這會兒再翻出來舊事重提,實沒有必要。”
長公主傲慢地瞥了他一眼,“廠臣彆急,我能在皇上麵前提起,自然有我的道理。”言罷轉頭看向皇帝,“既然直隸地界上都找不見,皇上就沒有想過,人可能在宮裡?我聽說有個叫梁月徊的丫頭,當初在碼頭上跑單幫,學了一身的好本事。眼下人在哪兒呢?廠臣可彆護短,把人叫來,讓我也見識見識。”
好在西暖閣外的人撤了一大半,裡頭說些什麼,不會輕易被宣揚出去。梁遇嗬腰道:“殿下這話臣卻不明白了,不知可是臣哪裡做得不足,冒犯了殿下,所以今兒殿下要來質問臣?”
長公主的那雙大眼睛,看人的時候透出銳利的光來,“廠臣何必顧左右而言他,我隻問你,這宮裡有沒有一個叫梁月徊的宮人?”
梁遇才要回話,皇帝幽幽道:“皇姐今兒來,不像是為探望母後,倒像是為了向朕興師問罪啊。兜了這一大圈,分明是在暗指這宮裡藏汙納垢。皇姐口口聲聲都是‘聽說’,究竟是聽誰說的,總要有個對證才好。”
長公主略沉默了下,按捺住心頭激蕩方道:“皇上,咱們是十幾年的姐弟了,雖不敢說多親厚,總算身上都流著先帝的血,到哪裡都是至親無儘的骨肉。我如今隻想勸您一句,近忠臣遠小人,彆叫那起子彆有用心的蒙住了眼,做出什麼有違祖訓的事來。我今兒是冒著大不敬之罪見您的,自不敢無的放矢……”她說著,緩緩吸了口氣,“司禮監的駱承良被打發到山西做礦監去了,據說廠臣尋親的差事就是由他承辦的。他有個乾兒子叫董進,陪著前往山西的路上逃脫出來,投奔了我,所以廠臣帶著妹子潛進鹹若館的事兒我知道,梁月徊在鹹若館裡冒太後之名召見張首輔的事兒,我也知道。如今我什麼都可以不追究,母後的病因也能放在一旁,我隻求皇上一件事,殺了梁月徊,永絕後患。她今兒敢假傳懿旨,明兒就敢矯詔,他日生了大逆不道之心,後果不堪設想。”
這話正戳中了皇帝的心事,長公主畢竟不蠢,這世上哪個人不利己,她懂得照準人心薄弱處狠擊。
皇帝對月徊存著七分喜歡,三分忌憚,這種感情著實有些複雜。原先自己心裡還隻是暗暗思量,眼下忽然有人拿到明麵上來說,又產生新一輪醍醐灌頂之感。他也猶豫,隻是麵上不動聲色,雖然最後不會當真殺了月徊,但借由長公主之口說出他內心的顧忌,對梁遇也是個警醒。
長公主見皇帝不吱聲兒,知道他一路走來全靠梁遇扶植,這時發難總有過河拆橋的嫌疑。橫豎已經到了這步,越性兒惡人當到底。在她看來皇帝雌懦,背後出主意實行的人是梁遇,梁遇才是最可殺的。
“梁廠臣,還不將人交出來麼?”長公主似笑非笑道,“你弄了這麼個人進宮,究竟是何居心?聽說你那妹子什麼人都能學,將來你們要是合謀,那滿朝文武豈不被你們兄妹玩弄於股掌之間?”
本以為事情到了這樣地步,梁遇裡外不是人,皇帝也容不得他了。沒想到見慣了大場麵的人,對這樣陣仗波瀾不興,“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駱承良從沒收過乾兒子,宮裡也沒有叫董進的小太監。殿下到底從哪裡踅摸出這麼個人來,意欲陷害臣,蒙騙皇上?”
長公主沒料到他會倒打一耙,頓時有些發急,“梁遇,你可彆睜著眼睛說瞎話。這紫禁城幾萬的宮人侍衛,你要是有膽兒,咱們當著滿朝文武的麵把人傳來。該是我的錯,我自會領罪,但若是董進指證確有其事,你須得給太後一個交代,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話說到這兒就夠了,這世上最不想鬨得朝野皆知的人就是皇帝。梁遇轉過身,向皇帝拱了拱手,“一切但憑主子定奪。”
皇帝長出了一口氣,站起身道:“皇姐,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驚動滿朝文武,折損的是誰的顏麵?朕知道你心裡憋著火,太後病重想找個人撒氣,可你不該隨意捏造人證,誣陷忠良。”
他一向溫馴,早前因為沒有生母周全,在那些兄弟姊妹間低人一等。長公主大概沒想到,一個人翻身掌權後會有那麼大的轉變,狠得起心腸,也下得了死手。
皇帝的那雙鳳眼眯出冷冽的光,從她身上調開了視線,揚聲喚來人。
殿外立時便有禁軍進來聽令,一身鎧甲拱手作揖,發出細碎的聲響。
“長公主神思錯亂,衝撞朕躬,著令拘押公主宅邸嚴加看管。宗室有罪,交東廠及錦衣衛衙門嚴審,勿因長公主是帝王家血脈,便草草結案。”皇帝寒著嗓子道,複悲憫地望向長公主,“皇姐這次不該回來,你是出降的公主,進宮省親尚可,試圖攪亂大局,便罪無可恕。朕向來秉公,從不徇私情,就算你與朕同出一父,朕這回也救不得你。”
終是胳膊擰不過大腿,長公主又哭又喊,震得乾清宮內外嗡聲作響。
月徊眼瞧著錦衣衛把人押出去,到這時候才敢探出腦袋來,見縫插針說:“皇上,長公主殿下進宮前八成留了後手,這事兒也不止她一個人知道。為保萬全,奴婢還是出宮避避風頭吧,等過上一年半年的,再進來伺候皇上。”說罷做出個似哭似笑的表情,以表示極大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