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的視線輕慢地從她頭頂上飄過,踅身道:“你指哪一樁?”
他雲淡風輕模樣,踱著方步返回臥房,月徊不死心,追上去道:“我昨兒夜裡拍您的門,說的那一套,您到底聽見沒有?”
梁遇微微偏過頭,拿眼尾打量她,“那句‘梁掌印,我願意和你好’?滿船的人都聽見了,可又有幾個人相信你說的是真心話?他們覺得你酒後無德,我覺得你糟蹋了我的心。有些事兒,用不著說得那麼明白,往後你還是我的好妹妹,我照舊是你的好哥哥。等回京後,你要是還願意當娘娘,我捧你上高位,隻要你將來念著我的好,彆讓我落個屍骨無存的下場,就夠了。”
月徊惶然,聽他這口氣,好像真要和她撇清關係了似的,遂耷拉著嘴角說:“哥哥,您彆和我這麼見外,早前您沒和我說起身世的時候,咱們不也挺好嗎。”
梁遇暗暗一笑,她是覺得挺好,卻不知道他心裡有多煎熬。現在話都說透徹了,窗戶紙也捅破了,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把心事都和她坦誠了,至於她接不接受,全憑她的意思。
他又不搭理她了,月徊心裡不大受用,噠噠跟在他身後,厚著臉皮說:“您不是喜歡我嗎,我也說了喜歡您啊,咱們兩情相悅就成了。反正連爹媽都不在了,也用不著聽誰的示下,這還不行嗎,您還矯情什麼呀?”
她每多說一句,梁遇臉上就掛不住一分。那晚傷得將死不死的,又經曆了風暴劫後餘生,就什麼都不管不顧了。事後他後怕,但不後悔,他希望能用真心換真心。可惜了,聽聽這渾人現在的話,一字一句毫無姑娘家的靦腆,可見這件事壓根兒就沒往她心裡去。
他負著氣,但又不能去糾正她,她沒這意思,說得再多也是枉然。
在她看來他終究是哥哥,即便錯過了十一年,前六年的情分還在,失散後的日夜啼哭也忘不了。那時候她太小,吃的苦遠比他多,那份惦念,會更深地鑿在心上,她不能從裡頭掙脫出來,也不能怪她。
梁遇長歎了一聲,“不是我矯情,是我不想逼你。”他回過身來,輕輕笑了笑,“我答應過你,讓你考慮到廣州,你也用不著現在就下定論。你知道的,上了我的套,一輩子都得困死在裡頭,趁著你還能飛,好好想明白吧。瞧在爹娘的麵子上,我算計天下人,也不能算計你。”
可他越是這麼說,她越是提心吊膽。像小四小時候被馬蜂蟄了,她騙他說不疼的,結果一夜過後胳膊腫得腿一樣粗。有些謊言哪怕是善意的,也還是謊言。
“我喜歡您的臉。”她突兀地說,既然他不相信她真的喜歡他,她就得用力地佐證一番,“您長得好看,對我來說好看就足了,您得相信我,我這人的感情很簡單,也純粹。”
“好看?”他漫不經心地一笑,“憑臉讓你短暫喜歡一陣子,不是本事。你知道夫妻和兄妹有什麼不同麼?夫妻是要同床共枕,要捆綁一輩子的。你不是覺得我為梁家毀了身子,我可憐麼,其實你錯了,我真沒那麼可憐,用不著你來同情我。等哪天,你能拿我當個尋常人看待的時候,再來說喜歡不喜歡吧。”
就是這麼有脾氣,雖然這回沒請她出去,但他轉到垂簾後頭,再也不露麵了。
月徊一個人在上房站了半天,總算鬨清了他的意思,不要她可憐他,要她的感情能摒除漂亮的臉蛋和身體的殘缺,就那麼一心一意愛他這個人。月徊有限的腦筋瞬間被扭成了麻花兒,不管臉還是身子,不都是他的嗎,無論喜歡哪一樣,歸根結底都因為他是哥哥啊。可他要和自己較勁,憤憤不平著“你喜歡的是我的臉,同情的是我的身子”,可除了這兩樣,難道還能喜歡他的魂兒嗎?
月徊摸了摸後腦勺,從屋裡走了出來,果然能統領東廠的,腦子都異於常人。
後來她就不苦惱了,反正來日方長。在西邊花廊底下眯瞪了一會兒,等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看見各屋出來的人全換下公服,換上了尋常衣袍。她頓時就驚了,這些人心機這麼深,為了出去喝花酒,都偷偷帶了私服?那她怎麼辦?她總不能穿一身姑娘的衣裳,跟他們出入秦樓楚館吧!
她摸著下巴逐個看過來,長得不怎麼樣的人,實在還是穿公服比較好看,至少顯得有氣勢,不像現在,一個個扔到人堆兒裡都挑不出來。但是梁遇就不一樣,他穿一身雲白細布竹葉暗紋直裰,束渦紋珊瑚腰帶,衣裳並不顯得名貴,唯獨那腰帶顏色出挑。這世上男人,能把白色穿得有滋有味的真不多,他是獨一份兒。
月徊看得有點呆,“我呢?你們誰管管我啊?”
大夥兒都覺得那麼小號的常服不好找,讓她將就將就,穿著曳撒得了。
就是因為這身皮,以至於接下來讓她在春華樓受到了非一般的待遇。那些眼皮子淺的高麗女人圍繞在她周圍,“大人大人”地,叫出了雞皮疙瘩亂竄的婉轉味道。
把她拱成了靶子,他們好趁機偷歡,月徊看著梁遇和孫知府推杯換盞,起先身邊隻有兩個侍酒的清倌人伺候,他對女人也是淡淡的。可不一會兒,老鴇子帶進個美人兒來,滿堂佳人在她麵前霎時沒了顏色。那嫋嫋眼波,那嫵媚身姿,饒是女人,都要被她迷暈了。
老鴇子也是高麗人,高麗人有這天生的含蓄之美,抱裙跪坐在孫知府身旁,讓這絕色美人兒依偎在梁遇身邊。老鴇子嗓音像清泉一樣,操著一口流利的漢話,含笑說:“客人是有緣人,她叫多麗,十歲賣進我們樓,花了五年才調理出來的。這幾日正找一位梳攏的官人,要是客人有意,就留下她吧。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知比外麵的姑娘強上多少,讓她好好伺候,客人隻等著享豔福就是了。”
梁遇調過視線來打量,這種經過悉心調教的女孩兒,不像下等紅倌人那樣一條玉臂千人枕,她們的要價極高,自小被小心供養著,過著連尋常富戶家小姐都望塵莫及的奢華日子。穿最好的衣料,用價值千金的玉容膏,這才作養出一身不俗的風骨,和見了金山銀山也不屑一顧的超然氣度。
前期的投入,是為最後能找到一個出得起價的買主。梳攏後的姑娘一般不再接客,隻要銀子花到家,為你守身如玉也不是不可以。
他笑了笑,“高麗果然出美人。”
孫知府極有眼力勁兒,“隻要廠公瞧得上,這位多麗姑娘,就算卑職的孝敬。”
月徊看在眼裡,憋了一肚子氣。不過這麼個樣貌的姑娘挨在梁遇身邊,看上去真像一對璧人。
哥哥會留下她吧?會置個外宅安頓她吧?這種煙花柳巷出來的女人,哪裡適合過日子!
月徊急得百抓撓心,見梁遇猶豫,像是要答應的樣子,她忙從美人堆兒裡掙紮出來,搖著胳膊說:“掌印,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啊!您忘了京裡的夫人了嗎?臨走的時候她吩咐小的看著您,不許您往窯子裡去,也不許您在外頭留情。要是您敢混來,她即刻打發番子把淫窩兒鏟平,還要拿住那個牽線搭橋的,抽出腸子洗吧乾淨了醃鹹魚。您自個兒是不要緊的,但看在孫大人一片盛情的份兒上,您不能害了孫大人啊,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