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何為瑤民難以平定, 紅羅黨難以根除,隻是因為兩廣的掌權者不作為,縱容他們與朝廷為敵, 才有了這一長串的舉步維艱。
如果不到當地來, 憑著派遣出京的幾位千戶,和兩廣總督的官銜差得太遠, 就算清楚裡頭隱情, 也沒人奈何得了他。
梁遇後來又問及葉震和紅羅黨暗中有什麼利益牽扯, 布政使簡單直接地說:“紅羅黨分上黨和下黨,上黨培植讀書人,下黨是民間壯勞力。葉總督想借那些讀書人控製兩廣科舉,將來他的門生遍布朝野, 那麼他說話,震動的便不止兩廣, 而是整個朝廷。”
梁遇發笑, 這位葉總督確實有遠見, 還知道控製朝廷選拔賢能這條路。隻是他料錯了,皇帝沒有派那些文弱的內閣官員來,卻是遣了他。他不是正經科考出身,本走的就是野路子,靠著與皇帝親近的關係才有了今天, 他手上能轉圜的餘地, 比一般官員大得多。尋常大員來,官銜和葉震相差無幾,又怕得罪人, 最後少不得表麵敷衍一番就草草回京複命,他卻不是。為了給司禮監立威, 這次平定瑤民也罷,剿滅紅羅黨也罷,必然都要做到極致,所以就少不得拿葉總督開刀。
梁掌印對於願意歸順的官員還是十分客氣的,笑著拱手道:“今日有勞兩位大人了。兩廣大員無數,碼頭上悉數到場迎接,什麼人什麼心,咱家全瞧在眼裡。咱家是寧撞金鐘一下,不打破鼓三千,免了與葉總督的周旋,好專心辦我自己的差事。二位與咱家,都是為皇上分憂的,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但凡政務上相互扶持的,他日咱家回京必定向皇上呈稟蕃台與總鎮的大功。”
所以聊到最後,楊鶴和籍月恒反倒要慶幸這位巡撫大人傳召了自己。總督再大,大不過皇帝,梁遇是伴著皇帝長大,扶植皇帝登基的人,這樣的人物若是想扳倒一個兩廣總督,不是難事。
梁遇看了看天色,時候確實不早了,他該預備帶著月徊出去逛了。應付官員這種事,一旦談得差不多,就不必再費神支應,他隻叮囑楊鶴,“廣海衛的綠營和海師,總鎮要清點明白,到了緊要關頭,咱家會暫且接管。”
楊鶴道是,“卑職聽內相號令。”
梁遇又對籍月恒道:“廣東的幾大珠池連年入不敷出,朝廷調撥高昂的采珠用度,到最後收成竟隻有下等米珠幾斛。今年皇上大婚,廣納後宮,宮裡珍珠的耗費要比往年大得多。咱家已經傳召了廉州和雷州八處珠池的管帶,要徹查裡頭情形。今年采珠時節,咱家正好在,到時候如有存疑之處,還請蕃台助咱家一臂之力。”
籍月恒一疊聲道:“該當的、該當的……不瞞內相,八大珠池的采收,連年都由總督府轄下親軍承辦,下官雖說管理財政,這件事卻也不敢過問。”
梁遇唇邊笑靨加深了幾分,“蕃台不必多言,一切咱家來兩廣的路上就已經踅摸清了。總鎮這總兵當得憋屈,蕃台這布政使也當得憋屈,越性兒趁著這回不破不立,各自儘了職責,將來自有好處。”
兩位要員諾諾稱是,又寒暄了幾句,方從瓶隱山館退出來。
那廂門外對街的角落裡,總督府的人看著總兵和布政使離開,方匆匆趕到門上遞了名刺。
站班的錦衣衛粗聲粗氣讓等著,其中一個轉身進去通稟,過了會兒才出來,打雷般說:“今日巡撫大人不便,製台大人的好意心領了。”
至於什麼不便,裡頭並沒有說。總督府同知斟酌了再三,壯著膽兒道:“兩廣夏季炎熱,巡撫大人若是中了暑氣,咱們這兒有特治的藥……”後麵的話沒能說完,在錦衣衛兩眼銅鈴般的瞪視下,嚇得咽回了肚子裡。
總督府的邀約不去,誰知道是不是鴻門宴。梁遇在京裡時候養成了一身驕縱的毛病,要是合脾胃,就算你是草廬茅舍,他也願意和你把臂言歡;但若是你不合他脾胃,那對不住,就算你住著廣廈豪宅他也不賞臉。
還是那句話――你不配!
月亮慢慢升上來了,今天的月色不怎麼樣,細細的一線掛在天邊的海麵上,有些迷迷滂滂的。
這樣的夜,星月都是點綴,鄭仙誕的夜裡,十裡八鄉處處張燈結彩。鄉民還組織歌舞儀仗,舞龍舞獅伴著八音曲調,吞酒噴火之類,那種熱鬨氣氛,京城隻有春節時候才勉強能與之相比。
他們在廣海衛登岸,便在廣海衛暫時駐紮下來,這裡臨海,夜市乘著海風舉辦,更有一番趣致。
“這攤兒擺的,總有幾裡遠。”月徊搖著蒲扇說,穿過熙攘人潮踮足遠望,前麵那些穿著短打的漢子舉著獅頭舞起來,哐哐的鑼鼓聲喧天,震得她腦仁兒嗡嗡地響。
梁遇帶她繞到另一邊,這裡平和得多,道兒旁聚集了好多商販,賣風車的、買香燭紙錢的,還有廣東特色的椰絲餅、椰子糖。
梁遇帶她出門兒,像帶著個孩子,到一個小攤前,彎腰捏張油紙,挑了一把花花綠綠的糖果遞給她,“鄭仙誕是為紀念一位成仙的醫者,本來應該上白雲山去祭拜的,但這裡離得遠,在海邊祈福也一樣。這節還有個傳統,夜裡男男女女都露宿在外‘打地氣’,據說能求得平安吉祥,百病不侵。”
月徊哦了聲,“要睡在外頭啊?那咱們要不要打地氣?”
梁遇的心思有些複雜,她這麼一問,他就想岔了。像他這樣情形,幕天席地不大方便,“還是睡在屋裡的好。兩廣不像北京,總督這會兒恨我恨得牙根兒癢癢,我倒不怕他對付我,我怕他憋著壞收拾你。”
月徊向來色厲內荏,聽他這麼說,老實地往他身邊靠了靠。眼珠子四下轉,“總督的人,會不會暗殺咱們?”
“那倒不會,”梁遇雲淡風輕道,“周圍有我的暗哨,他不敢。”
月徊鬆了口氣,往自己嘴裡喂糖,又捏了一塊衝他晃晃,他搖了搖頭。
“珠池采收的活兒,我給你攬下來了。”他微微仰著臉,沙灘上暖風吹著,渾身黏膩,但也不妨礙他悠哉的好心情,“廉州和雷州,加起來共有八處珠池。早前都是總督府打發人采收,這回調遣水師監工,我倒要看看,那些‘珠盜’怎麼得逞。”
珍珠啊,和金銀一樣惹人喜歡。月徊設想一下自己坐在珍珠山上的樣子,就覺得意氣風發,彆提多高興。
她嘿嘿地笑,梁遇偏過頭打量她,“又在傻樂什麼?”
月徊說沒什麼,“我就是覺得跟著你,能撈好些油水。”
梁遇失笑,“真要是讓你當了官,八成是個巨貪。既這麼,就好好跟著吧,不光有油水,還有……”
那纖長的眼睫衝她眨了眨,仿佛撩撥到了她心上。月徊心頭作癢,“還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