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卻說彆怕,“我走到今兒,水裡來火裡去,多少險象環生,比這厲害的多了去了。要裝好人名垂青史,我是欠缺了點兒,但殺人放火我在行,他葉震再混,混得過我?今兒是疏忽了,沒想到他能出這樣的損招兒。眼下他既然下了戰帖,那咱們就來試一試,總督衙門的禁衛和廠衛,誰的手段更厲害。”
月徊在他說話的當口穿好了衣裳出來,細聲說:“哥哥,該你了,我也給你照點兒亮。”
梁遇道好,起身往耳房去,月徊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要是換了平常,這樣夜色這樣時節,聽著他洗澡的動靜,她不淫心大起才怪,可今天卻因桂生的事兒萎了,蔫頭耷腦坐在燈下長歎:“桂生真可憐,他家裡人知道了,那得多難受啊。”
其實窮家子養兒子,送進宮就譬如死了,不會再有更多的牽掛,死活也不必告知家裡。桂生曾為自己能賣五兩銀子給哥哥娶媳婦,而倍覺榮光,這麼個心思單純的小子,在離家萬裡的地方無聲無息地死了,縱是個鐵石心腸,也會心生不舍。
這一夜他沒能好好休息,月徊嘴上厲害,其實膽兒小得很,就在他身邊睡下了。他迷迷瞪瞪稍闔了會兒眼,半夜裡有番子進來回稟,說查著了線索,有百姓瞧見那個從山房裡潛出去的人進了連塘綠營。既然能確定是綠營的人,那麼受誰指使,也就一目了然了。
他道好,“查一查葉總督內宅有幾個兒孫,從大到小,一個一個送下去給桂生做伴兒。”
番子領命去了,他一個人在案前坐到了天明。
難免氣不順,自打他執掌司禮監起,七年了,再沒有受過這樣的挑釁。這兩廣山高皇帝遠,封疆大吏全不把朝廷放在眼裡,既然朝廷震懾不了,自然也不拿他這個巡撫當回事。非常時期,就得用金剛手段。雖說他這頭拉攏了楊鶴和籍月恒,但總督的威望還在,擒賊先擒王,如今剿滅紅羅黨不是首要的,頭一樁竟是處置內鬼。
廠衛辦事的效率向來毋庸置疑,葉震的兩個兒子,很快不明不白死了,起先葉總督還沉得住氣,直到孫子溺死在了水缸裡,終於勃然大怒,找上門來了。
葉總督麵色發青,死盯著梁遇道:“內相,這兩日我府上喪事不斷,內相可聽說了?”
梁遇沉重地頷首,“咱家聽說了,因忙於處置瑤民和紅羅黨,沒顧得及去府上吊唁。製台大人節哀,人死不能複生,活著的人還需往長遠處看。”
葉震皮笑肉不笑,“內相就不好奇,家下兒孫是因何而死的嗎?”
梁遇道:“如今兩廣匪類猖獗,是該好好整頓一番了。製台啊,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製台體恤讀書人,卻不知養虎為患,反噬其身。今日若不是製台來找咱家商議,咱家也不願和製台提起,我等抵達廣海衛的頭天夜裡,咱家近身伺候的孩子就被人砍了腦袋,可見這兩廣亂到何等地步,紅羅黨連咱家這巡撫的下馬威也敢給。製台,現在他們將黑手伸向了貴家眷,要是再一味姑息,今日是令公子,明日也許就是令堂和尊夫人……製台大人,難道不憂懼麼?”
他這威脅真是給得不加掩飾,麵兒上是借著紅羅黨,可各自心裡都明白,分明是彼此之間的較量。
葉震到這會兒是有些後悔了,僅僅因一時氣憤,貿然命人殺了梁遇身邊的小太監,本以為他查不出端倪,隻有吃了這暗虧,誰知最後竟下了這樣的毒手,連著坑害了他三個兒孫。不單如此,聽他的話頭兒,恐怕還要繼續牽連。葉震又驚又恨,隻可惜不能明刀明槍地廝殺,這回來了也是自討沒趣,這閹賊根本沒有收手的打算。
他霍然站起來,重重哼了一聲,“看來這些賊人真是拿本督當軟柿子捏了。本督執掌兩廣多年,還未受過這樣奇恥大辱,此事本督定會一查到底……”說著錯牙一哂,“也會給內相一個說法。”
梁遇道好,“咱家就等總督大人這句話!咱家身邊的人金貴得很,死了一個,咱家就要他們十個來償命。請總督大人一定嚴查,咱家倒要看看這紅羅黨是如何三頭六臂,如何攪得兩廣官員不得安生的。”
葉震咬著牙,終於拂袖而去,坐在圈椅裡的梁遇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倒也從容自得。
馮坦上來問:“督主,葉家的人,還要繼續下手嗎?”
梁遇垂著眼道:“葉總督已經怒不可遏了,隻要再蹦個火星兒,他就能燒起來。不過越是這個時候,越是要小心,不能讓他逮住任何把柄。後兒給楊總兵傳話,放消息出去,就說咱家要上虎跳門檢閱水師。給他留個扣子,要是葉總督有鋼性兒,那最好;要是他服了軟,咱們就給他點把火。紅羅黨不是第一要緊,不過是烏合之眾,要緊還是這位封疆大吏,隻要一舉端了他,平定的事兒不費吹灰之力。”
馮坦領了命,召集底下檔頭和百戶商討對策去了。梁遇飲完了這盞茶,站起身,踱進了月徊的臥房裡。
月徊最初來時的興奮勁兒,隨著桂生的死被消磨得乾乾淨淨。也因為這裡的氣候和北京不同,熱久了讓她有些厭煩。梁遇進她屋子的時候,她像一條被曬乾的鹹魚,直挺挺仰在竹榻上。聽見腳步聲才睜開眼,半死不活地說:“兩廣總督挨呲來了?他等著,不打出他的黃兒來,哥哥就不是哥哥。”
梁遇笑道:“他們家死了三個人,坐不住了,上我這兒發狠話來。也難怪,他當初在京的時候,司禮監還沒掌管廠衛,早前的錦衣衛指揮使是個善性人兒,所以他以為廠衛還是以前的廠衛,不知道我從來不做賠本兒的買賣。”
月徊撐起身問:“死了三個人呢,再死下去要成絕戶了,你這是想逼他動手?”
所以說了,把她帶在身邊也有好處,能讓她的腦瓜子變得靈活點兒。梁遇微微一笑,算是承認了,又道:“我後兒要去虎跳門檢閱水師,料著當天會有大動靜。屆時我會命四檔頭提前把你送到彆處去,你到了地方彆亂跑,踏踏實實等我回來。”
月徊在榻上蹭亂了頭,他把她散落下來的頭發繞到耳後,對外人可以心狠手辣,對她卻是怎麼深情都不夠。
月徊當然不樂意,壓住他的手道:“我要和你一塊兒去,你把我撂在彆處,我心不能安。”
梁遇有些為難,“刀光劍影的,萬一有個好歹……”
“我有個好歹,你就給我守一輩子寡。”
他被她堵得接不上來話,半晌無奈道:“又在胡說。”
月徊說不是,“我告訴你,我想得很明白,彆的都好商量,唯有這個,我不能答應。”
這就是牽掛著,牽上了一輩子,沒法子打發她了。他歎息著,自退了一步,“也罷。”
月徊耷拉著嘴角,摟住了他的胳膊,頗有同甘共苦的決心,喃喃說:“放著你和人打架,我跑了,我成什麼人了!這回咱們都平平安安的,等事兒完了就告訴爹娘一聲兒,我也收收心,再不惦記皇上,也不惦記他的貴妃位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