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身後那些內閣大臣們隱晦地交換了眼色,心道怪事年年有,皇帝帶著臣工來捉奸,卻是八百年沒遇見過。聽這話頭兒,皇帝早就知道這件事,並非今天偶然碰上,那麼貴妃肚子裡的,還算是龍種嗎?南苑王府原本紅得很,豈知轉眼就沒了指望,虧得皇上早前這麼抬舉貴妃,晉位晉得史無前例,結果宇文氏就是這麼回報聖寵的。
貴妃裝傻充愣,皇帝的笑意更盛,這招兒是他早年玩兒剩下的,他能走到今兒,靠的不就是扮豬吃老虎麼。
“場麵上人多,說出來不好聽也不好看。來人……”他涼聲道,“把人壓下去,交梁掌印看管。不許他死了,朕還有話要親自審問。”
錦衣衛應個是,粗暴地把人拽出了佛堂。
皇帝四下打量,不無嘲諷地說:“貴妃太不忌諱了,挑在這清淨地,不怕冒犯了神佛?”
貴妃抿唇不語,半晌才道:“我來這裡參禪拜佛,沒想到驚動了皇上,竟帶著這些臣工來瞧我,我罪過大了。”
皇帝聞言哼笑了聲,這女人不見棺材不掉淚,眼下既然已經挑明了,她認不認賬,都不重要了。
“朕有私事要處置,你們且去吧。”皇帝偏頭吩咐臣工。
那些機要大臣們並不願意看這樣的熱鬨,見皇帝發話,如蒙大赦,忙長揖行禮,匆忙退了出去。
梵華殿裡隻餘皇帝和貴妃兩個人,皇帝慢慢走到她麵前,垂眼看著她道:“珍熹,朕對你不夠好麼,你為什麼要自甘下賤,和豬狗一樣的人攪合在一起?”
經過了最初的驚魂未定,貴妃終於還是冷靜了下來。她算是看明白了,皇帝織起了一張網,就等著她撲進來,否則冬至這樣的節氣,怎麼會不前不後地,領著眾臣闖進梵華樓!慕容家對宇文氏的提防,百餘年來都沒有停止過,到如今再看,南苑處心積慮送人進宮侍主,其實都是枉然。皇帝貪圖享樂是不假,步步為營也是真的。難怪她未有孕時對她百般寵幸,一旦她遇了喜,他就不聞不問,再也不理會她了。
“皇上對我很好,我也常想著,要報答主子的恩情。”雖說山窮水儘,體麵還是要維持的,貴妃平了平心緒道,“皇上也有相談甚歡的朋友,譬如月徊姑娘。彼此間說話不必端著,也沒有那麼多的尊卑之分,有時候開開玩笑,說兩句鬆散的,似乎也不為過。才剛您看見的……不過是我遇見了舊友,一時孟浪了,並不能說明什麼。您如此興師動眾帶領滿朝文武前來,到最後折損的是您的顏麵,這又何必呢。”
她果然還要狡賴,皇帝看著那張美麗的臉,即便早就五內俱焚過千百遍,但她如此輕描淡寫的時候,他還是恨不得撕碎了她。
可他有好教養,帝王不該氣急敗壞,他必須控製住殺了她的衝動。隻是胸口忍得陣痛,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憑你,也配和月徊相提並論?”他漠然看著她道,“你不過是個娼婦,朕瞧你有幾分姿色,受用受用罷了。你要是安分,這宮裡有你一席之地,可你偏不知足,背著朕做儘偷雞摸狗的勾當,打量朕不知道?你對不起朕的抬舉,也對不起你的母族,南苑王府要是知道你懷了野種,隻怕會悔青了腸子,懊惱當初不該送你進宮來吧!”
他一字一句像尖刀剜心,貴妃的臉紅了又白,就算再心虛,也絕不能承認孩子來曆不明。
她尖聲道:“皇上慎言!您怎麼辱罵我,我都認了,可您不能懷疑我肚子裡的龍種!”
“龍種?你不是夜夜侍寢卻懷不上,這才趁著朕十五回宮,跑到外頭借種去的嗎?”皇帝微微偏過身子問她,“你知道自己為什麼一直懷不上嗎?”
一種大廈將傾的預感從腳底心兒裡竄上來,貴妃緊緊攥住了手裡的帕子。
“因為朕從未想讓宇文氏的女人懷上朕的皇子,這大鄴江山,也絕不可能容南苑的子孫來坐。宇文氏蟄伏百年,不就是圖一道恩旨讓你們走出封地,自由出入京城麼。朕這一輩兒若是開了這個口子,那再過兩輩兒,坐在金鑾殿上的人就會是姓宇文的,朕不能對不起列祖列宗。”他輕蔑地笑著,抬起手指在她唇上抹了一下,如同每回臨幸完的最後那步,口中喃喃自語著,“那藥能殺龍精,你存不住。若你一直無子,朕反倒會讓你在貴妃位上一直坐下去,可你忽然懷上了身孕,豈不是不打自招,證明你對朕不忠,與人私通了?”
他那種陰冷的聲調,像蛇一樣鑽進貴妃的耳朵裡。她驚懼地退後了兩步,“慕容深,你竟然這樣算計我!”
皇帝道:“彼此彼此,你要是不算計朕,又怎麼會弄出這麼個假子來。隻是朕不明白,那個人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你進宮之初就心心念念,一時不忘。”
所以她的一舉一動,從來就沒能躲過皇帝的眼線。貴妃撐著供桌才勉強站直了身子,嘲訕道:“皇上要聽真話麼?真話就是在我眼裡,韃靼人都比你強些。你這病怏怏的身子,每動一下,每喘一口氣,都讓我無比惡心。你知道自己身上有股子爛臭的味道麼?你趴在我身上,我就覺得自己正和一具腐爛的屍首同房,你這屍首,又怎麼生得出孩子來……”
她忽然大笑,一旦把一切都豁出去了,似乎也沒有什麼值得她畏懼的了。
這十五年繁花似錦的日子,其實早過得夠夠的,有時她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來世上一遭,一邊享著福,一邊受著罪,兩下裡都抵消了,什麼也沒剩下。如果說快活的時光,可能就是從南苑來京城的路上,這一路有她喜歡的人相陪,那時候睜開眼探出頭,就能看見他在她艙門前站著班兒。
貴妃沉浸在往日的回憶裡,皇帝卻被她的話觸及痛肋,恨聲斥責:“你給朕閉嘴!”她還在癡癡笑著,他恨極,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朕隻問你,你的奸夫,是不是剛才那個人?”
貴妃的那雙妙目呆滯地轉過來,望向他,眸底浮起一絲遺憾。可憐自己終究不能再見到西洲了,早知如此,就不該一廂情願地把他拖進來。如今自己什麼也不能為他做,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連累他。
她徐徐長出一口氣,說是,“就是他。皇上不必覺得不平,憑你天下第一尊貴,在我這裡也什麼都不是。你今日這麼待我,看來我是不能活了,無所謂,生死不過一口氣罷了。你呢……”她眉眼彎彎,雲淡風輕說著惡毒的話,“反正你也活不長。機關算儘,臨了也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皇帝因身子不濟,最忌諱聽見這種話,當即便氣得臉色驟變,猛地Y下了一條幢幡,在手上絞成繩,套住了貴妃的脖頸。
佛堂裡燈火晦明,唐卡上慈眉善目的佛像被吹得翻過一麵,露出背後眥目欲裂一口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