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當麼, 這話問得有學問,難道還有人敢說不妥?
梁遇知道裡頭厲害,今天的變故早就把皇帝推到了崩潰的邊緣, 如果這時候再去違逆他, 不管你是誰,也許再也走不出這乾清宮了。
為今之計隻有順著他的話頭兒說, 也許過了一晚上, 明兒他就緩過來了。梁遇道:“主子這麼決斷也無不可, 好歹讓他留著腦袋吃飯,已經是對他最大的恩典了。橫豎不管怎麼定奪,主子的龍體最要緊,今兒經曆了那些變故, 臣唯恐主子操勞過甚了。您且歇著吧,今晚讓禦前的人仔細上夜, 旁的事都交由臣來料理就是了。”
有梁遇在, 一切都能承辦得井井有條, 這點倒是不必擔心的。
皇帝乏累道:“宇文氏不入陵寢,隨便找個山林埋了吧。”
梁遇道是,上前抽了皇帝背後引枕,扶他躺下。
皇帝卻並不願意入眠,偎著被褥, 明黃色的緞麵襯得他麵色也憔悴, 自言自語著:“朕不敢閉眼,閉上眼就看見宇文氏來找朕索命。她臨死之前詛咒朕,說朕也活不長……大伴, 朕害怕了,從沒有這麼怕過……”
有時候生死就在一線之間, 先前他暈厥過去,如果梁遇不發話,如果太醫沒有全力救治,也許他已經隨先帝去了。渾渾噩噩浸泡在幻境裡的時候,魂魄脫離了軀殼,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懼的。然而清醒過後再去回想,竟是越想越可怖,再也不願意經曆第二回了。
梁遇登上腳踏握住他的手,“主子彆怕,她激怒您,是為求死。您雖是自小體弱,但這些年無非冬日難熬些,等開了春,病氣兒就全散了,哪裡就到那樣程度!”
皇帝的手緊緊Y住了他,“可是今年,比起往年來確實差了好些,朕自己知道,你不必安慰朕。朕的天年能到幾時,誰也說不準。也許朕福薄,不能在這高位上久居,等福澤消耗完了,就該撒手離開了。”他說著,頓了頓忽然如夢初醒般問,“月徊人呢?怎麼不見她?”
梁遇道:“臣來得匆忙,還未打發人去知會她。這兩日大殿下腸胃不好,夜裡時常啼哭,她那頭撂不開手,又要牽掛主子這裡,隻怕□□乏術,反倒當不好差事。”
皇帝頷首,在梁遇幾乎要放下心來的時候,聽見他淡淡說了句:“對傅西洲的處置,還是告知月徊為好,朕怕她怨怪朕。倘或她有什麼要說的,朕也不會堵她的嘴,讓她到朕跟前暢所欲言吧。”
梁遇握住他的手微微一僵,到底不動聲色抽了回來,替他掖好了被子道,“是,臣回頭往羊房夾道去一趟,把主子的意思轉告她,順便再瞧瞧大殿下。”
皇帝這才安心閉上眼,梁遇走出暖閣叮囑柳順:“挑兩個八字重的,替萬歲爺守門站班兒。這兩日辛苦些,上夜的分作兩班,通宵不許合眼,給咱家殿內殿外巡視。等欽安殿裡那位發送了,再如常當值。”
柳順說是,躬著身腰,把人送到了東邊景和門上。
要說貴妃的榮寵,確實也曾盛極,從景和門出來,穿過東一長街就是長生左門。直龍通的一條道兒不帶拐彎兒的,皇帝想見她,不必像去其他宮掖似的乘坐肩輿,信步走過去,不過十幾丈罷了。可惜啊,如今人去樓空了……
梁遇從宮門上出來,站在夾道裡舉目眺望,本來這個時辰該掌燈了,今晚的承乾宮裡卻缺了一段人氣,到處黑洞洞的。宮裡伺候的宮人失去了主人,該打發向彆處的都打發了,隻留幾個看守庭院的,用不著上燈籠,點兩支油蠟就足夠過夜了。等隔上幾日重新分派主位進來,到那個時候承乾宮就會重新熱鬨起來,再也沒人記得之前住過的舊主了。
他歎了口氣,踅身向北,曾鯨一手挑燈一手打傘,輕聲道:“老祖宗,我瞧萬歲爺好像有異。”
曾鯨是梁遇近身的人,說話比楊愚魯等更隨意些。梁遇聽後略沉默了下,負著手感慨:“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皇上禦極快滿三年了。人都說君心難測,主子一日日長大,到底是帝王血胤,有些心思,不是咱們能猜透的。”
曾鯨說是,聽出掌印並不願意和他談論皇帝病勢。仿佛真相被裝在一個薄薄的琉璃樽裡,輕輕一磕,就會傾瀉而出。
他們沒有返回司禮監衙門,從神武門上出了宮,直往羊房夾道去。羊房夾道是西海子邊的一條胡同,以前作老邁宮人頤養天年之用,後來那地方空出來,讓司帳住進去養胎待產。大殿下落地後,便由十幾個宮人日夜輪番伺候著,專用以撫養大殿下。
月徊自出了宮城,也不回提督府去,就在羊房夾道裡紮了營。她生來喜歡孩子,把個皇子殿下當寶貝似的疼愛著,平時除了奶嬤兒喂奶,基本都是她抱在懷裡。梁遇頭幾回來,她幾乎忙得沒空搭理他,他隻好蹙著眉含著笑,站在一旁看她逗弄孩子,給孩子換尿布。
這回卻不同,他才進欞星門,就見一個人影挑著燈籠站在夾道裡。她穿素色的褙子,冬日裡看上去清冷伶仃,見這頭有人過來了,忙緊著迎上前幾步。
梁遇擺了擺手,曾鯨會意,躬身停住了步子。
他慢慢走向月徊,笑著說:“正下雨呢,怎麼站在外頭?”
月徊憂心忡忡,“宮裡的事兒我都聽說了,下半晌去找小四,東廠和新鮮胡同都沒找見他的人影兒,不知道他上哪裡去了……哥哥,”她拽著他的袖子問,“是你安排他避風頭去了,是麼?”
梁遇沒言聲兒,牽著她的手往後麵小院兒裡去,待進門坐定了才道:“皇上這回惱火,恨不得把他挫骨揚灰,我找人替了他,糊弄得過一時,卻沒法子讓皇上既往不咎。為這個,皇上隻怕要和我生嫌隙了,我隻想讓你知道,哥哥已經儘我所能保全他,但若是皇上耿耿於懷,咱們也隻能撒手。”
月徊聽了,無奈地點頭,“我知道,論理說已經仁至義儘了,皇上那頭要是不罷休,咱們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頓了頓道,“我聽說處死貴妃後,皇上自己也倒下了?如今怎麼樣了?”
梁遇道:“差點兒就出事了,好在太醫們想儘法子救回來,隻是我瞧著不好,司禮監也得暗暗準備起來,不知道什麼時候事兒就出來了。”
月徊一時惘惘的,“他上年出宮找我玩兒那會子,多年輕健朗,怎麼眼看就不成了呢。人活著真是一場空,今兒不知道明兒,有時候想想富貴榮華捏在手裡,又有什麼意思……”待發了會兒愣又問,“那他後來和你提起怎麼處置小四了麼?”
梁遇有些難以開口,沉吟了下才道:“皇上的意思,要讓小四進宮當穢差,以贖他的罪過。”
這下子月徊更是欲哭無淚了,“皇上多恨他啊,非得閹了他才痛快。可這麼大的年紀淨身,鬨得不好就是個死,還不如一刀砍了他,也彆叫他缺了一塊兒,下去連祖宗都不認他。”
這也是實話,既然犯了這麼大的罪過奉旨淨身,能不能從那張春凳上下來,真不好說。梁遇抬眼看她,“倘或真走到了這一步,我再想轍保他的性命。不過,我眼下擔心的不是他,反倒是你。”
月徊啊了聲,“擔心我?”
“皇上大有要見你的意思,那句原話叫我心驚膽戰……他說‘朕不捂她的嘴,月徊大可暢所欲言’。他等著你向他求情,你知道裡頭的深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