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亥時, 林堯也準備歇下了,卻有人來報,說是廖老尋他。
廖老便是先前在席上同老大夫一桌的邋遢老頭。
林堯心中雖奇怪, 卻還是讓人把廖老頭帶到了堂屋, 他把脫了一半的袍子重新穿上,過去見人。
“這個時辰了, 廖叔不回去歇著,來我這裡是有什麼事?”林堯對跟隨了他父親一輩子的老前輩們向來敬重。
廖老頭坐在木椅上, 一條截肢後的腿藏在封緊的褲管裡,另一條完好的腿瞧著也瘦弱得厲害, 裸露在外的腳脖子瘦得幾乎隻剩一層皮,衣裳鞋子上都凝了一層厚厚的泥垢。
他這些年性情愈發古怪, 又因為生了眼翳, 一雙眼看人時總是翻著死魚白,寨子裡的小孩甚至被他嚇哭過,他也不是個喜歡小孩子的主,這些年獨來獨往慣了, 若不是林堯時常命人給他送吃的去, 老大夫也常去給他診脈送藥,隻怕他熬不到現在。
此刻聽見林堯問話, 廖老頭握著拐杖的那隻手用力杵了杵, 道:“那對姓程的夫婦, 留不得。”
林堯原本還有幾分困意, 聽到這話瞬間變了臉色:“廖叔何出此言?”
廖老頭一臉陰沉道:“他今日比箭,就是在給你難堪,寨主,您還看不明白嗎?如今寨子上下, 已經把他當成第二個主子了,他日那夫妻二人便是仗著您和大小姐信任,害了你們,祁雲寨都能被他們拿得死死的!這是在步老寨主和二當家的後塵啊!”
林堯繃緊麵皮,神色一冷:“廖叔,今日我隻當沒聽你說過這些話,往後你也彆再提,軍師夫婦對我祁雲寨有大恩,放權讓軍師在寨中樹立起威信,是我意思。今夜這場比箭,輸了也我也隻覺酣暢淋漓,哪有什麼難堪不難堪的?如今寨子裡剛收攏了各大山頭的勢力,正是需要上下齊心的時候,廖叔你若再說這些話,就是亂我祁雲寨軍心!”
廖老頭見林堯這般維護楚承稷,枯瘦得能看清顱骨輪廓的臉上露出難過又痛心的神色:“我一心為寨主好……”
林堯打斷他的話:“你若真為我好,就絕了這些念頭,沒有軍師夫婦,就沒有今日的祁雲寨!軍師夫婦不僅對我和阿昭有救命之恩,收複西寨也是軍師巧用妙計。再者,上回水匪突襲,若非軍師夫人想儘辦法拖延時間,你我還有寨子裡其他人已經死於水匪刃下了!廖叔,做人得有良心!”
昏黃的油燈下,廖老頭蒙著一層白翳的雙眼陰冷又毒辣:“將來寨主若同那祁縣李信一樣奪了這天下,仍舊是分權一半給那姓程的?”
見林堯不說話,廖老頭敲打道:“人心都是越來越貪的,寨中人對那夫妻二人敬重有加,無非也是寨主說的這些緣由在裡邊。可他如今已經有了越過寨主的勢頭,咱們若不趁他在寨中還沒培養起自己的親信除掉他,他日必將後患無窮!到時候,就算寨主你心善不願對那夫妻二人動手,他們也會對您下手……”
“夠了!”林堯突然爆喝一聲,直接拔劍指著廖老頭:“我說了,再論及此事,便是動搖我祁雲寨軍心!且不論我誌不在汴京那把龍椅,單是過河橋村、忘恩負義,我林堯就不配為人!你跟了我父親大半輩子,我林家的祖訓,你該比我清楚!”
廖老頭看著離自己脖頸隻差一寸的長劍,眼底半是震驚半是失望:“寨主若覺得我說這些是在挑撥離間、動搖軍心,那便動手砍了我吧,這輩子,我這條腿,這條命,都隻為了林家,到了下邊,我是無愧見老寨主的。”
林堯額角青筋狂跳,廖老頭拿自己的斷腿說事,便是在拿以前的恩情施壓了,他丟了劍,冷聲道:“你也是我兄妹二人的恩人,我不殺你,但今後也不想再見到你。”
他朝門外喝了一聲:“把人送回去。”
很快就有一個漢子進屋來請廖老頭出去。
廖老頭揮開漢子攙扶的手,自己拄著拐杖起身,臉色愈發陰沉:“豎子安能成事?”
言罷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離開了房門。
*
林堯派去的人一路把廖老頭送回了他住處才離去。
寨子裡稍好些的屋子也就土胚房,廖老頭一人獨居,屋子裡也是臟亂得不成樣,他習慣了夜間不點燈,進屋時,桌上、櫃頂、床頭都有老鼠吱吱叫著倉惶逃竄,沒吃完的麵餅子被啃得到處都是碎屑。
廖老頭胡亂用手中拐杖揮了兩下,陰沉道:“改明兒尋些耗子藥藥死這些小畜生。”
想到耗子藥,廖老頭乾瘦陰森的麵容上浮起一抹詭異的笑來:“寨主仁厚下不去手,我老頭子爛命一條怕什麼,隻要能替寨主除去那些彆有用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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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箏沐浴後,披散著長發坐在院子裡納涼,手中捧著那個螢火蟲布袋看了又看。
雖然楚承稷在回來的路上沒來由地一陣抽風,但秦箏還是打心眼裡挺喜歡這袋螢火蟲的。
她用指腹輕輕觸了觸那巴掌大的一團熒光,神色間有些猶豫。
楚承稷沐浴出來見她坐在院子裡,出聲問:“在想什麼?”
秦箏回過頭看他,目光盈盈,雪膚烏發,手捧一團熒光,乍一眼看去隻叫人覺得似仙人,又像是山裡最會用美貌誘哄凡人的精魅。
“我……打算放走這些螢火蟲,不然明早全死了。”秦箏說這話時有點不自在,怕他覺得自己矯情。
她雖然喜歡,可想到明早起來隻剩一袋蟲子的屍體,就覺得還是睡前放走它們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