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亡國第一百四十七天(1 / 2)

太陽掛在天上隻是一個圓盤大的白影兒,鹿門城門前的曠野,已遍布北戎兵卒。

第一支從後方夾攻的謝家騎兵已經撞了上去,大地在震顫,戰馬奔騰的聲音和殺吼聲甚至淹沒了隆隆戰鼓聲。

北戎的騎兵陣在大軍前方,後方的是步兵陣,驟然被突襲,來不及調轉陣型,北戎人的步兵陣很快被衝凹陷進去一塊。

步兵方陣的北戎將領很快反應過來,大吼:“是謝家騎兵!前隊變後隊!列盾牆!擲矛手和弓箭手準備!”

被衝散開的北戎兵卒很快分成兩隊,豎起巨盾,漫天箭鏃和飛矛如蝗蟲向著謝家騎兵猛紮了過去,不斷有騎兵中箭落馬,卻也不斷有人從後邊填充上來。

騎兵們嘶吼著,咆哮著,全然將生死置之度外,踏著同袍的屍體,也誓要殺向這群進犯他們河山的蠻賊。

謝家鐵騎,是這幾十年裡唯一能在戰場上正麵和北戎騎兵拚殺的騎兵,他們不僅悍勇,也不怕死。

北戎的步兵陣應對得格外吃力。

謝家騎兵衝殺到了盾牆前,也毫無停歇之意,反而借著戰馬的衝勢縱馬躍起撲向巨盾。

盾牆後麵刺出無數長矛來,打頭陣的騎兵連人帶馬被戳成了個血窟窿,鮮血迸濺,倒下去時卻也順勢砸倒了橫在跟前的巨盾。

他們用自己的死,為身後的同袍開路。

千軍萬馬踏來,北戎兵卒來不及重新豎起巨盾,就被迎麵衝來的戰馬活生生撞死,踩踏成泥,北戎步兵陣徹底擋不住謝家鐵騎的衝鋒。

北戎十五萬大軍組成的是個“凸”字形大陣,前邊是攻城的前鋒軍和列陣威懾城樓上陳軍的騎兵陣,後邊則是大陣套小陣組起來的步兵大方陣。

被簇擁在大軍最中央的一輛樓車裡,坐著觀戰的北戎單於和幾個部落首領。

他們聽見身後的廝殺聲,轉頭往後看,老單於眼底滿是風霜和沉寂:“那姓沈的還聯合了謝家軍?”

斥候兵答道:“據前線探子來報,雷州謝家軍是在得知我們大軍攻城後,才從雷州趕來的,貌似事先並不知鹿門之變。鹿門後方三十裡地外,也有一支江淮楚軍正全速趕來!”

這番話讓樓車中幾個部落首領都有些麵麵相覷。

老單於看著後方不斷衝殺的謝家鐵騎,眼皮上的褶子一層層堆疊著,他像是在歎息,又像是不解:“這些中原人呐……明明都是死敵,這種時候倒是不需要許諾什麼,他們就抱成一團了。”

其他部落首領也一樣不解,他們部落間也經常和各族發生戰爭,但隻要不是本部族的,哪怕對方被滅族了,他們也不會生出一絲憐憫。

他們同意從涼州往南打,不再跟北庭謝家死磕了,也抱著幾分他們不再找北庭的麻煩、北庭興許就作壁上觀的心思在裡邊。

但沈彥之那邊分明沒有跟北庭有任何來往,鹿門被圍,北庭和江淮卻都出兵了。

這群自傲的蠻人,頭一回覺著,或許他們真的不懂中原人。

不過這點反思和感慨也到此為止了。

他們有十五萬大軍,草原兒郎更是個個都擅騎射,隻要有足夠的戰馬,步兵也可轉化成騎兵。

而謝家精心養出來的騎兵,死一個就少一個。

在絕對的人數差麵前,縱使他謝家鐵騎再悍勇也是枉然。

老單於收回視線,下令:“騎兵列陣迎敵。”

北戎的步兵方陣被謝家軍衝散時,列陣在前方的北戎騎兵也已借這點時間調過頭來。

兩方騎兵對碰,已在步兵陣中衝殺消耗了大量體力的謝家騎兵漸現頹勢。

謝馳帶著後續謝家軍立在一處高坡上俯瞰下方的戰場。

他們的那支騎兵隊雖然仍在一往無前地衝殺,但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對方的騎兵陣人數遠勝他們,很容易就把他們的人馬包圓了絞殺。

謝馳坐在馬背上,錚亮的銀甲上反射出沒什麼溫度的日光,他麵上一片陰霾:“選這麼個破地跟北戎人打,鹿門擋得住北戎軍就怪了,沈彥之最好是成功困殺喀丹,不然小爺進城後非把他腦袋踩進雪地裡碾不可!”

鹿門隻是一座小城,曆來征戰都不會把此地作為打攻防戰的城池,畢竟鹿門往前就是涼州,涼州府堪稱大楚西北門庭,城防之堅固不亞於羌柳關。

涼州若失,守軍則退至紫荊關。

紫荊關和秦鄉關一樣,地理位置極為重要,易守難攻,一個位於西北,一個位於東南,都是攻進汴京的最後一道大型關卡。

眼見下方的那支謝家鐵騎已快叫北戎騎兵完全吞沒,謝馳慢慢抬起自己右手,他身後馬蹄聲雷動,不消片刻,黑壓壓的謝家鐵騎又重新分割了這蒼穹與山麓的界限。

他一馬當先衝了出去,戰馬飛馳踏起一地雪沫子。

謝馳身子前傾貼在馬背上,一手勒著韁繩,一手負在身後斜背一杆丈長的鎏金鳳翅槍,破聲大吼:“給我殺——”

他身後的謝家軍隨著他一起衝鋒呼和:“殺——”

戰馬借助緩坡的衝勢,萬餘人的騎兵陣跑出滾雷一般驚人的氣勢,引得北戎軍中央穩坐樓車的單於和各部落首領都再次往後方看來。

這支騎兵像一把錐子,直直地同北戎騎兵撞上,然後銳利無比地撕開北戎騎兵的防線,義無反顧往前衝。

原本被困死在北戎騎兵腹地的那支謝家騎兵,聽到戰場上的呼和聲,似乎一下子又找到了方向,也向著謝馳所帶的那支騎兵靠攏。

老單於眯著眼打量下方戰場銀甲白袍衝鋒陷陣的小將:“那是謝世安的兒子?”

謝世安正是連欽侯的名諱。

親隨道:“正是,這謝馳,在北庭軍中素有小狼王之稱。”

老單於說:“這身膽氣和這身功夫,倒也沒墮小狼王的稱號,我兒喀丹若在,興許能勝他。”

這話出來,樓車中頓時沉默了下來。

沈彥之在鹿門設宴,鹿門不過一座小城,又是李忠寫的親筆信,他們才讓喀丹隻帶了幾十個護衛便前去赴宴,哪想這竟是沈彥之的陰謀。

沈彥之就是要用一個鹿門,換喀丹的性命。

小小一個鹿門竟久攻不下,江淮援軍離戰場也近了,老單於已沒多少耐心,收回視線後道:“傳我令,率先攻破城門的前百名將士,賞十金,賜美人!斬殺那白袍小將者,賞萬金!”

隻要謝馳一死,眼前這支謝家鐵騎必然沒了主心骨。

謝馳所帶的騎兵已順利和先前衝入敵陣的那支騎兵彙合,他們把受疲敝的騎兵裹進隊伍中央,呈雁陣繼續往前衝殺。

視線裡一眼望不到邊的全是北戎騎兵,他們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會被北戎騎兵徹底圍死,隻有衝散對方的陣型,才能有一線生機。

往日裡他們衝散地方騎兵陣型後,自己這邊的步兵會迅速圍剿上去,把對方的騎兵困死在一個個步兵陣營裡。

但這次謝馳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麼叫心有餘力不足,哪怕他們把對方的軍陣衝散了,因為他們後方沒有步兵支援,沒法困住被他們衝散的騎兵,北戎騎兵很快又會重新聚集。

饒是如此,謝馳也不敢停下,帶著謝家軍幾番從北戎騎兵陣中衝出來後,又調頭殺回去,牽製住北戎的騎兵。

鹿門已然是守不住了,他在給江淮那邊爭取時間,於紫荊關設防。

沈彥之把五萬陳軍全都堵在了鹿門,鹿門若破,北戎人便可長驅直下,直取汴京。

謝馳之所以對沈彥之恨得牙癢癢,其原因就在這裡,沈彥之似乎算準了雷州和江淮不會不管這個爛攤子,才出此計謀困殺喀丹。

五萬陳軍守鹿門,又有雷州謝家軍拖住北戎的騎兵部隊,固然能為江淮軍隊在紫荊關設防拖延時間,但這不代表謝馳認同沈彥之的一意孤行。

***

鹿門的一場苦戰,秦箏在收到前線急報後,帶著大軍火急火燎趕往紫荊關設防也是一刻沒敢停歇。

她們之前怕沈彥之同北戎結盟,防線全都設在了株洲一帶,現在得從頭再來。

秦箏對軍事尚不算太精通,但光聽陸則和其他謀臣分析,也知道鹿門絕非應敵的上選城池,要死磕打堅守戰,再怎麼也是選紫荊關。

雖然北戎大王子的野心和武藝都盛名在外,畢竟這場調虎離山取大楚腹地的計謀就是他想出來的,可沈彥之誘北戎大王子赴鴻門宴,不惜賠上他自己的性命和權勢也要殺北戎大王子,秦箏覺得他和北戎大王子之間怕是有什麼深仇大恨。

她派安元青領兵兩萬前去鹿門支援,一是為了讓北戎那邊誤以為他們江淮、雷州、汴京的三方勢力是傾巢出動了的,有所忌憚,也方便鹿門的殘軍撤往紫荊關;其二可以和雷州謝家軍相互照應,不至於讓雷州那邊孤立無援。

秦箏自己則帶著董成、楊毅二人,號召紫荊關當地百姓,和軍隊一起挖壕溝設陷阱。

楚承稷命人送回來的每一封關於應敵的信件,她都已爛熟於心,但明知大敵在一步步逼近的那種心驚肉跳感,仍讓她指尖都止不住顫栗。

秦箏攥緊指尖,立在城樓上,看著遠處被將士和城中百姓挖出的一條條壕溝,對著左右的人道:“陳軍在鹿門可退,紫荊關卻是絕對不能再退的。”

陸則說:“安將軍的人馬會先將北戎軍引去沿途的山上兜圈子,且看這些山地能困死北戎多少人馬了。”

秦箏眺望掩蓋在雪霧下的淡青色群山,“把斥候營的人全派出去,二十裡地為距,每隔兩刻鐘報一次軍情,若見安將軍歸來,董將軍即刻領軍前去接應。”

董成抱拳應是。

***

鹿門。

殘破的城門已經徹底擋不住北戎軍的撞擊,轟然倒地,被壓在城門底下的兵卒來不及爬起,就被外邊蜂擁而入的北戎軍踩踏成一灘肉泥。

箭雨如飛蝗一般密密麻麻射向入城的北戎軍,前邊的倒下了,後邊的踩著同伴的屍體繼續往城內衝,不消片刻,城門口處堆起的屍堆都快高過人頭了。

城下是一場酣戰,箭樓上又何嘗不是。

喀丹天生神力,愣是徒手將箭鏃紮入牆磚,以此借力攀上了箭樓。

他臉上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傷,不過那血跡襯得他一雙眼愈發嗜血凶殘,麵對飛向自己的箭鏃,他隨手拎過一名陳軍當肉盾,就把所有箭鏃都擋了回去。

另一隻手拔出腰間的彎刀,切瓜砍菜一般,所過之處的陳軍沒有一具全屍。

前方的弓箭手們雖用箭對著他,卻止不住地後退,身體抖若篩糠。

隻有沈彥之端著弓.弩,麵色如常。

喀丹一把將自己拎在手中但肉盾的那名兵卒屍體扔向擋在前方的弓箭手,弓箭手被砸倒一大片,驚恐之下放出的箭,也被他揮刀輕輕格擋便格開了。

他用左手抹去自己臉上的血跡,看著不遠處的沈彥之笑道:“攝政王貌似輸了?”

沈彥之扣動機關弩,一支印有金紋的箭直衝喀丹而去:“未必。”

那支箭對準的是喀丹咽喉,被他一把攥住。

喀丹冷笑:“攝政王未免太低估我?”

沈彥之卻隻是回他一個冷笑。

身後傳來鎖鏈聲,喀丹意識到不對瞬間往身後一仰,兩名拿著鎖鏈欲纏他脖頸的高手雖撲了個空,但他雙腳卻叫另兩條鎖鏈拉住了。

另兩名高手拉著鎖鏈往兩個方向跑,喀丹下盤極穩,兩腳用力往地上一踏,箭樓上的地磚都叫他震裂開。

不過也是這一瞬間,他雙手叫先前那兩名高手用鎖鏈死死纏住了。

四周的陳軍將士一擁而上,幫著去拉那四條鎖鏈,妄圖將他整個人騰空。

喀丹額角青筋暴起,愣是以一己之力,抗衡了十餘名小卒拉扯的力道,反倒是那鎖鏈禁不住這般大力拉扯,直接崩斷開來。

與此同時,又一支印有金紋的利箭衝著喀丹胸腔射去,喀丹閃躲不及,肩膀叫那支箭拉出一個血口子。

拉扯鐵鏈的小卒摔得四仰八叉,喀丹直接以鎖鏈為武器,瞬間又取了數人的性命,簇擁在沈彥之身邊的小卒都開始落荒而逃,隻有他,依然還是那一臉輕鬆的神色,甚至連手中的機關弩都放下了。

喀丹冷笑:“攝政王這是打算束手就擒?”

沈彥之隻風輕雲淡吐出幾個字:“報仇了。”

喀丹低頭看自己肩膀處流出的血,果然是黑色的,他臉色大變,一個箭步上前掐住了沈彥之脖子:“那箭上有毒?”

沈彥之哪怕連呼吸都不行了,神色間卻滿是快意:“你動得越多,毒素蔓延越快,大王子處心積慮謀劃的一切,如今全為他人做嫁衣了,這滋味如何?”

喀丹隻沉默了一刻,回首看自己後方已經破開城門的北戎軍,道:“不如何。”

雪下得極大,似要掩蓋人間的血流成河,飛雪落在喀丹發辮上,那張剛毅深邃的臉上沒有不甘,也沒有對死亡的恐懼:“隻要我的族人不再遭受寒冷饑餓,北戎的姑娘們在不久的將來也能像中原女人一樣穿綾羅綢緞,戴絹花珠釵,這便夠了。”

沈彥之怔了一下,他在這個異族男人身上,看到了好多熟悉的影子,是秦國公,是占據了前楚太子軀殼的那人,是占據阿箏身體的女子,也是剛入仕的那個自己。

他緩緩笑開,眉眼間的陰霾和戾氣一層層淡去,似一捧即將融化的新雪:“那我得更加慶幸殺了你。”

這樣的人生在北戎,才是中原最大的威脅。

“是。”喀丹說:“不過你會比我先死。”

刀口刺入胸膛的時候,沈彥之其實沒覺得有多痛,倒在地上時血慢慢從胸腔湧出,濕濡了身下的地磚,他隻是出神地看著漫天飛雪。

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不過再不會像從前一樣沉甸甸壓在心頭讓他喘不過氣了。

好大的雪。

這一生的汙垢,要是也被這場雪埋沒就好了。

他想乾乾淨淨去見故人。

***

鹿門終究是失守了,城內殘餘守軍在謝馳和安元青兩相配合之下,總算是儘數撤出,沒叫北戎人坑殺。

安元青和陳軍殘軍那邊的將領算是舊識,外敵當前,整個大楚僅剩的也隻有前楚這股勢力了,對方將領當機立斷投向前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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