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十餘萬大軍已儘數屯於涼州,隨時準備揮師南下。
雷州城樓上的守軍比往日裡多了數倍,卻也隻是盯著而已。
汴京不是他們的盟軍,他們若貿然打停駐在涼州的北戎軍隊,北戎人反過來撲殺他們,江淮和涼州之間隔著一個汴京,江淮的盟軍沒法過來支援,羌柳關的謝家軍也來不及調回,萬一汴京再幫著北戎人一起打他們,屆時隻能是雷州被北戎一舉拿下。
謝馳謝桓兩兄弟日日登城樓查看戰況,蠻賊就在眼皮子底下,卻不能出兵攻打,謝馳憋得一肚子火氣。
雷州也給汴京去了信,隻要沈彥之那邊表個態同意結盟,他們雷州、汴京、江淮的勢力擰成一股繩,怎麼也能暫且把北戎蠻軍困在涼州,讓他們南下不了寸土。
偏偏消息到了汴京,就石沉大海了一般。
前線的急報從雷州通過秦鄉關的要道一封封送往江淮,秦箏眼見到了此時汴京也沒傳來回信,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為了加大勝算,她命人在江淮一帶廣征新軍,發動當地百姓一起挖壕溝設陷阱,儘量把地利的優勢發揮到最大。
從汴京往南逃的百姓日益增多,就連普通百姓,都意識到了這一戰,跟從前那些諸侯內戰不可同日而語。
他們若敗了,此後恐怕得淪為北戎人的奴隸,如同牛馬一般供人驅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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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子和南下的流民很快帶來另一則消息,沈彥之在鯉花台設宴款待李忠,似要同李忠冰釋前嫌,正式將李忠拉入麾下。
李忠是什麼貨色,天下人皆知,一時間雷州和整個江淮上空都頗有幾分愁雲慘淡。
他們的敵人不僅是北戎,還多了汴京的五萬人馬。
在株洲一帶設防的陷阱壕溝,原本是最不利於北戎軍的,但兩軍交戰時,派出在山地作戰的若是汴京的軍隊,那麼先前的地利也占不了多少優勢了。
不僅是天下文人,就連普通百姓都對沈彥之和李信唾罵不已。
秦簡更是私下給沈彥之寫了多封痛斥的信件送往汴京,他和沈彥之曾是至交好友,若沒有當初東宮搶親,現在也是郎舅關係。
但曾經有多要好,各為其主、中間又隔著家國之恨後,就有多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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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地凍,滴水成冰。
秦箏和宋鶴卿一道登上株洲城樓巡視城防,慘淡的愁雲將天幕壓得極低,身後的旌旗被北風吹得獵獵作響。
秦箏身著黛紫色雲雁暗紋細錦襖,外罩一件妝緞狐裘鑲毛鬥篷,頭上戴著金玉發飾,華貴威嚴。
她視線沉沉望著遠處隱匿在大雪中透著一點木青色的山巒,映著天光和雪色的一雙眸子,淺淡疏離,不知從何時起,她眼中的神色已難叫人窺清了,文武百官見她時,更多地也是震懾於她的威嚴,極少會關注她的容貌。
“宋大人,你覺著沈彥之會和北戎聯手嗎?”
立在一旁的宋鶴卿兩鬢花白的頭發比從前更多了些,身板卻依舊如懸崖上常年忍受風吹雨打的蒼鬆,筆直崢嶸,隻有在回話時,身子才稍往前傾了傾:
“沈彥之若有意爭這天下,殿下又已取江淮和南境,北庭也甘願稱臣,沈彥之毫無勝算,唯有同北戎人聯手,才尚有一爭之力。隻是此舉無異於與虎謀皮,我輩終有驅逐外敵的一日,他沈彥之若不想淪為千古罪人,遭後人唾罵,便不該勾結異族。”
秦箏沒說話,宋鶴卿說的這些,她自然也明白。
若說從前沈彥之處處緊逼,是因為對太子恨之入骨,一心想奪回心上人。但十裡亭一敘後,沈彥之送回遊醫的手劄,秦箏以為他明白一切,已經放下了仇恨。
現在汴京那邊的態度,卻又讓她有些不確定了。
原書中沈彥之位高權重後一心想毀掉李信建立起來的陳國,作為他遲來的複仇,眼下是不是也一樣?
還是……有什麼彆的緣由在裡邊?
寒風吹動秦箏鬥篷上的毛邊,雪沫子落在她濃密的烏發間,讓她神色瞧著更清冷了些。
宋鶴卿以為她擔心株洲的防線,道:“娘娘莫憂,縱使我輩埋骨於此,這天下隻要還有一個楚人,驅除戎狄的戰爭就不會停止。自古覬覦我中原之地的異族多矣,卻從無哪一族可長居此地。”
秦箏點頭,深吸一口凜冽而清新的空氣,目光所及皆是山川曠野,而在這座堅實的城樓之後,是手無寸鐵的中原百姓,她緩慢而堅定地道:“宋大人所言極是。”
這一仗便是勝算渺茫,也必須得打。
倘若她們都退了,這天下的楚地百姓又能退到哪裡去?
***
汴京,鯉花台。
這鯉花台,原是楚煬帝在位時修建的一座行宮,行宮湖中養了錦鯉萬尾,便是隆冬時節,因有地龍暖著,湖麵也不見結冰。
樓閣飛雪,而湖中又有錦鯉成群嬉遊,堪稱一大盛景。
李忠由侍者引著,穿過雕花回廊,終於到了高台觀景處。
亭子四麵都放了擋風的帷幔,隱約可見一人端坐於亭內。
侍者掀開帷幔,李忠哼笑一聲,進亭大馬金刀坐下後道:“沈世子好生大的排場。”
沈彥之自封攝政王,他卻還是稱他為沈世子,無外乎是告訴沈彥之,自己並不承認他這個攝政王。
昔日他意圖取永州,卻被前楚太子那邊打得如喪家之犬一般四處逃竄,迫於無奈轉投沈彥之,沈彥之並未接見他,而是打發叫花子一般讓他暫居泗水城。
沈彥之的盤算,李忠還是清楚的,泗水城正好是離株洲最近的城池。
沈彥之讓他的軍隊留在這裡,無外乎還是防備前楚太子那邊取汴京時,他的人馬能先行抵擋一陣。
現在沈彥之主動召他,分明是想拉攏他了,李忠當然不會錯過這為自己牟利的機會。
麵對李忠的譏諷,沈彥之平靜得過分。
他臉上帶著明顯的病色,肩上搭著厚重的狐裘還是止不住低咳,用剛燒滾的水沏了一盞茶推至李忠那邊,緩聲道:“李將軍遠道而來,先喝盞茶驅驅寒。”
他不露出那一嘴尖利獠牙的時候,似乎又成了當初那個謙和溫潤的世家公子。
李忠隨行帶了好幾個武藝高強的侍衛,他自己也擅武,這亭中的又隻有沈彥之一個病秧子,他才敢放心坐下。
至於沈彥之遞來的一切茶水吃食,他是萬不會經口的。
李忠開門見山道:“我是個粗人,玩不轉你們汴京權貴那一套,就有什麼說什麼了,言語之間若有得罪之處,還望沈世子見諒。沈世子如今自己舉旗,拉我李某人入夥,李某手底下的弟兄們,個個都是把腦袋彆在褲腰帶上跟著我出生入死的,李某便是不為自己,也得為他們考慮。”
沈彥之淺飲一口清茶,道:“李將軍重情重義,沈某佩服。”
全天下誰人不知李忠為了活命,連扣押在李信手中的妻兒老母都不顧,當初設計涼州都護,雖是李信指使,卻也是他親去和北戎人交涉的。
沈彥之這“重情重義”四字,怎麼聽怎麼諷刺,偏偏他麵色如常,又是一副稱讚的語氣,讓李忠有心發作也發作不起來,隻能僵著臉繼續道:“沈世子屯於汴京的兵馬不過兩萬,李某不才,手中還有三萬將士。”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一雙虎目望著沈彥之,威脅之意溢於言表:“隻是這嚴冬臘月的,將士們吃不飽,穿不暖,為解將士們溫飽之憂,李某想向沈彥之討要汴京以南,泗水以北的城池。”
這無異於是現在就要走沈彥之手中的一半地盤。
李忠駐軍泗水城之所以不敢生事,一是泗水城也沒多富饒,他手底下的兵將門的確吃不飽穿不暖,因著是沈彥之的地盤,也不敢放開手腳去搶,畢竟一群饑寒交迫的兵卒對上沈彥之手上的兩萬精兵,還真不知鹿死誰手;二來萬一惹急了沈彥之,他直接翻臉不認人,聯合江淮瓜分自己,那無疑是自尋死路。
他現在討要一半城池可就不一樣了,等他手上的軍隊有了足夠的軍需,到時候汴京這塊地兒還是不是沈彥之做主都不好說了。
沈彥之放下茶盞,淺笑一聲:“李將軍眼光不妨放長遠些,等江淮和南境儘收囊中,李將軍要哪塊地儘管挑就是。”
李忠在這些事上倒是精明得很,“比起將來,李某還是更喜歡現在就把東西抓在手中。”
沈彥之狀似沉思了片刻,才退步道:“好,汴京以南,泗水以北的城池可以給李將軍,不過聽聞李將軍和北戎那邊素有來往,勞煩李將軍代本王給北戎遞個信兒去。”
北戎號稱十五萬大軍囤於涼州,李忠也早就收到了喀丹遞去的橄欖枝。
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卻裝糊塗問:“沈世子想遞個什麼信兒?”
沈彥之拿出一封書信推向李信那邊:“北戎大王子的提議,本王接受,不過還有一些細則,邀大王子來鹿門做客當麵商議吧,聽聞大王子武藝高強,屆時李將軍同本王一道前往鹿門,本王也心安些。”
鹿門是汴京以北和涼州接壤的城池。
李忠翻開信紙,確認是喀丹的筆跡武藝,再聽到沈彥之這番話,已是心花怒放。
他早同北戎那邊有來往,北戎有意讓他取代沈彥之,隻是他也防著北戎讓他和沈彥之魚蚌相爭,才遲遲沒有動作。
但喀丹給沈彥之的書信中,隻字未提自己,更多的是說大敗前楚太子、奪得江淮和南境之後,前楚太子夫婦任憑沈彥之處置。
李忠也知道沈彥之是個出了名的情種,喀丹會在信中做出這樣的承諾,他並不意外。
沈彥之不知道喀丹也找過自己,還想讓自己取代他,這便夠了。
他完全可以借此機會,兵不血刃地奪下沈彥之手中的權利,這樣一來,也不必再擔心北戎那邊漁翁得利。
李忠佯裝驚訝:“王爺要聯合北戎一道攻打江淮。”
沈彥之眼中戾氣陡現:“本王與楚成基有不共戴天之仇!”
李忠在心中暗罵一句蠢貨,麵上卻恭維道:“奪妻之恨,不雪此辱,不配為大丈夫,王爺也是個性情中人!”
沈彥之很快命人送來筆墨,對李忠道:“勞煩將軍書信一封。”
李忠提筆時略做猶豫,隨即也明白了沈彥之的用意,李信就是倒在了勾結異族這頂大罪上,沈彥之想同北戎聯手,卻又不願自己親自出麵,省得留下鐵證,這輩子都洗刷不掉。自己有幫李信聯係北戎的先例,沈彥之這才想效仿李信,讓自己去同北戎交涉,他做幕後受益者。
東窗事發後,大不了他像李信一樣把自己推出去。
李忠在心中冷笑,隻要拿到沈彥之手中那一半地盤,不用等到鹿門之約,他就能先讓汴京易主。
那封邀北戎大王子赴宴的信擬好後,沈彥之檢查了一遍,便讓人封好蠟即刻送往涼州。
他視線掃過李忠那邊未曾動過的茶盞,笑言:“是本王疏忽,李將軍馳騁沙場,想來更喜飲烈酒,定是喝不慣這清茶的。”
他輕撫手掌,傳喚左右:“取酒來,我要同李將軍痛飲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