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侍從很快送來了酒水。
沈彥之親自斟酒,端起其中一杯遞給李忠:“將軍請。”
李忠接過後,卻並不喝,在沈彥之向他舉杯,準備將另一杯送至嘴邊時,他才道:“李某可否同王爺換一杯?”
沈彥之微怔,隨即笑開,坦然同李忠換了酒杯,為了表示酒水並無問題,他一口飲儘後,還將杯子倒轉過來給李忠看。
這下李忠沒什麼顧慮了,也一口飲儘,輕嘶了一聲。
這酒竟是出奇的烈,他不由讚歎:“好酒!”
沈彥之笑著同他續杯:“昔日我同將軍都為李信臣子,迫於形勢結下齟齬,沈某再敬將軍一杯,權當是為過去賠罪。”
李忠連道不敢,在沈彥之給他滿上後,同沈彥之舉杯相碰後便一飲而儘。
灼燒感順著酒水從喉嚨一路蔓延向肺腑,李忠剛想說話,很快就發現了不對,麵色青紫,用力掐住了自己咽喉,抬手指向沈彥之,艱難出聲:“你……你……下毒……”
沈彥之笑得清雅,賞著湖心大雪,飲儘杯中最後半口酒,才不急不緩道:“你說得沒錯,汴京權貴這一套,的確不是你們玩得轉的。”
他拎起一旁的酒壺,手腕下傾,裡邊的酒水就這麼倒了出來,濺在地上將地麵都腐蝕了一片。
“這是鴛鴦壺,一半裝美酒,一半裝毒酒,嘗過美酒再上路,也不算太冤。”
李忠怒目圓睜,伸手想去抓沈彥之,卻隻碰倒一個空酒杯,他自己也栽倒在地,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昔日讓李信頭疼不已的一大叛將,就這麼折在了這裡。
亭外李忠帶來的幾個高手,來不及上前查看,就被沈彥之一早安排在暗處的人出其不意以鎖鏈套住了脖頸,三四人對付一人,很快便見勝負。
隔著一道紗幔,亭外的打鬥像是一場皮影戲。
沈彥之旁若無人,繼續飲酒看雪。
不消片刻,陳欽進來複命:“主子,都解決掉了。”
沈彥之“嗯”了一聲,問:“陳欽,你本名叫什麼?”
陳欽不知他何故問這個,如實答道:“屬下本姓徐,單名一個震字。”
沈彥之說:“從今往後,不必再跟著我了,用回你本名吧。”
陳欽嚇得跪在了沈彥之跟前:“屬下若有錯處,懇請主子責罰。”
沈彥之眺望著湖中雪景,似乎累極了,“你沒做錯什麼,換個身份好好活著罷,我還有事要交代你。”
他從袖中摸出一卷銀票一張紙:“這些銀錢夠你後半輩子衣食無憂的了,找個地方安定下來,逢年過節,給這三人燒些供奉。”
銀票是他變賣了沈府換來的,那張紙上寫有三人的生辰八字,其中兩人是沈嬋母女,另一份生辰八字卻隻有一個小字“阿箏”。
名字裡帶“箏”字的,陳欽第一想到的便是那位前楚太子妃。
但沈彥之讓他逢年過節給這人也燒供奉,陳欽就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他想到沈彥之接下來要做的事,眼眶不由有些發澀:“主子,雷州和江淮都多次來信,您已扳倒李忠,給他們回一封信,一同對付北戎吧!”
沈彥之輕笑一聲,目光涼薄如刃:“我自己的仇,我自己報。”
前楚也是害死阿箏的推手,他不會跟他們為伍。
***
涼州。
喀丹拿著李忠代沈彥之寫的那封信走進王帳,對老單於道:“父親,汴京沈家同意與我們合作,孩兒明日就赴鹿門之約!”
追殺林堯時遇上的那場雪崩折損了喀丹大部分人馬,對麵接應的楚軍連投石車都帶了,喀丹擔心對麵是大部隊,不敢帶著殘軍繼續追殺,折返將緹雅的屍體帶了回去。
林堯等人之所以能突破道道封鎖線進入大漠,其根源還在於緹雅落在他們手中,為了活命幫他們騙開了封鎖線的守衛。
喀丹帶回緹雅的屍體,算是對林堯等人逃離牙帳一事給出了交代。
任何人隻要觸犯了部落的利益,哪怕是他至親,他也能眼都不眨地痛下殺手。
對喀丹不服的人依然有,可又怵於他的鐵血和殘忍。
在他提出赴鹿門之約後,當即就有部落首領反對道:“我們十五萬大軍,還打不下小小一個汴京?何必同這些中原人浪費時間?”
喀丹冷眼掃過去:“我們的勇士在草原上驍勇善戰,楚地卻多丘陵河渠,這不利於我們的勇士衝鋒,許以薄利便可讓這些大楚人自相殘殺,為什麼要讓我們的勇士去送死?”
對方被懟得啞口無言,惱羞反問:“大楚人會向著咱們,去殺他們自己人?”
喀丹道:“李忠和李信一樣,對權勢貪得無厭;沈彥之與前楚太子又著奪妻之恨,我們能幫著他們奪得更多的權勢,他們為何不依附於我們?”
在北戎,女人也是財產的一部分,部落之間若搶占了女人,那便是一輩子的死敵。
對於喀丹給出的理由,終於沒人再有異議。
老單於對於自己的這個繼承人是滿意的,隻是他在喀丹身上,似乎也看到了自己幾十載敗於大楚的影子,他一麵怕喀丹失敗,一麵又想兒子替自己贏得這場戰爭。
權衡再三,老單於最終還是對喀丹道:“你去吧,若有萬一發射信號彈,大軍便可攻城。”
喀丹單手放在胸前俯身向老單於行禮:“孩兒謝父親。”
***
很快便倒了喀丹赴鹿門之約的日子,信若是沈彥之寫的,他或許還會懷疑三分,但沈彥之讓李忠代為寫信,說明沈彥之的確是想跟北戎合作,又怕向李信一樣毀於勾結外敵的名聲,才出此下策。
確定了沈彥之是真想跟北戎結盟,李忠又是自己這邊的人,喀丹對這場赴約還算有把握。
他隻帶了幾十個高手一同進城,隻是剛入甕城,喀丹掃了一眼四方箭樓上的守衛,見他們弓.弩上全上了箭,就覺出不對。
他按照同李忠約定的暗號,讓隨行的北戎勇士露出綁在胳膊上的紅布巾,箭樓上的守衛也沒有分毫反應,喀丹當即意識到怕是中計了。
他用北戎語低聲傳令給隨行的高手,幾十個高手瞬間圍攏過來,一支信號彈升向高空時,四麵箭樓的將士也齊刷刷地向著喀丹一行人放箭。
那箭鏃鋪天蓋地,密得如同是一張連寒風都鑽不透的大網,連皮帶肉削下來。
喀丹一行人並未帶厚盾,最外層的北戎兵卒直接被射成了個刺蝟,裡層的將士們拎著同伴的屍體做肉盾,努力向著箭鏃射不到的城樓死角躲去。
一牆之隔的城外響起了低沉的號角聲,蠻軍大舉進犯,整個城牆地麵都在顫動。
四方箭樓的將士們卻似不知蠻軍已開始攻城了一般,依然隻用鋪天蓋地的箭雨封鎖他們。
喀丹和僅剩的幾個同伴躲在屍堆下方,咬牙喊話:“沈彥之,我好心助你擊潰前楚太子,你何故害我?”
箭樓上的將士讓開一條小道,沈彥之披著大氅出現在那裡,他臉色比霜雪還白上幾分,眼尾泛著報複後快意的薄紅:“大王子設計我入秦鄉關一局時,可想過今日?”
頭頂嗖嗖的箭雨聲未曾停歇過,喀丹不敢探頭去看,隻在聽沈彥之提起秦鄉關時,臉色一僵。
他一心想讓李忠取代沈彥之,就是因為李忠隻貪權勢,比同他有這樁舊仇的沈彥之更好掌控。
豈料沈彥之竟是一早就知道了秦鄉關一役,他才是幕後推手。
那李忠的信,今日這場鹿門之宴,想來也是沈彥之布的局了。
喀丹喊話道:“我北戎大軍不消半個時辰就能踏平鹿門城樓,我奉勸攝政王好生權衡,你若此時收手,我保證北戎大軍進城後,不會為難攝政王,也不會為難攝政王治下的百姓。”
沈彥之看著遍插箭鏃的雪地上暈開的斑駁鮮血,繼續冷冷下令:“放箭。”
身邊越來越多的同伴中箭倒下,喀丹咬牙道:“沈彥之,我若死在這裡,北戎的勇士們破開城門後一定屠城!”
沈彥之隻輕飄飄撂下一句:“本王已命人去城樓上喊再攻城便割你頭顱祭旗,北戎並未退兵,想來你的族人們也盼著你死在這裡。”
喀丹臉色鐵青。
北戎攻勢猛烈,鹿門城門沒堅持多久,城門門閂就被撞得斷裂了,隻剩百十來兵卒用血肉之軀堵在城門口。
沈彥之一開始就是想用鹿門換喀丹的性命,眼見城門將破,喀丹還藏身於死屍和箭樓死角處,又派出精銳部隊下去絞殺他。
喀丹一身蠻力,武藝也卓越,沒了那鋪天蓋地的箭雨壓製,和兵卒近戰瞬間顯得遊刃有餘。
沈彥之再次讓弓箭手們對準他放箭,喀丹直接拿身邊圍攻他的將士做掩護,逼近沈彥之。
親隨看出喀丹的意圖,勸沈彥之:“王爺,您快撤離鹿門,鹿門已經守不住了。”
沈彥之非但沒走,反而奪過了一旁弓箭手手中的弓.弩,遠遠瞄準喀丹:“今日不是本王死這裡,就是他喀丹死在這裡。”
那一箭準頭極好,卻還是叫喀丹拉過一名同他近戰的將士替他擋了箭。
親隨急道:“王爺,喀丹武藝超群,絕非泛泛之輩,鹿門城防本就不甚堅固,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
沈彥之拿著弓.弩,解下自己身上厚重的大氅丟向一旁:“你們帶人撤,嚴守鹿門之後的城池。”
親隨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猛然聽城樓上傳來一陣歡呼聲,原是城門已叫北戎人撞開一個缺口,北戎軍正要大舉進攻時,雷州的謝家軍從後方殺入了北戎軍團,牽製了北戎後方兵力。
又有探子狂喜奔來:“報——江淮援軍距鹿門已不足三十裡地!”
沈彥之似乎怔了一下,立在箭樓上,寬大的袖袍被寒風吹得鼓起,讓他清瘦的身形看起來也挺拔了幾分。
他麵上似嘲非嘲,似譏非譏,又有幾分解脫般的輕鬆:“來得真快。”
被困在甕城的喀丹已然成了一頭困獸,他憑一己之力,生生在人堆裡殺出一條血路來,那條血路的儘頭直指沈彥之。
底下的兵卒看著喀丹逼近,握刀的手都已止不住顫抖,沈彥之卻還像個沒事人似的站在原處,不緊不慢用手中弓.弩對準了喀丹,和他那身金紅的官袍過分違和的,是他腰間那個被摩挲得起了毛邊兒的破舊荷包。
他似從一開始出現在這裡,就在等和喀丹之間的一場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