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 你看。”
杜媽往前半步,至後靠近秦年雅後對她小聲說。
秦年雅聽了她的話,借著端茶喝水的動作順勢看去。來回看了幾眼後便看見站在某一方隊靠後位置, 幾近要被周圍同學淹沒掉的李婉宜。
很瘦, 頭發偏黃, 皮膚也有些黑。
一看小姑娘就經常在太陽下勞作,所以才曬得黑黑的。
不過個子倒是比宋圓高出半個頭,再細細辨認……秦年雅便發現李婉宜的五官和月琴有幾分相似。
但月琴天生有股子靈氣,雖曾經也是終日在外采草藥,但皮膚也依舊白皙。秦年雅還記得當年,宋穆楠帶著月琴到上海灘, 自己第一次見到她時,腦子裡一下子就冒出清秀佳人幾字。
小家碧玉的模樣, 著實很惹人憐愛。
以前秦年雅不知宋圓不是月琴親生時,還覺得雖然母女兩人長得不是很像, 可那股子靈氣卻是像了十成十的。
等知道兩人不是後,才察覺月琴身上的是讓人心生憐愛的憐惜,而宋圓則是一種江南水鄉的靈透,帶了些嬌憨的可愛。
其實兩人,真是一點都不像。
秦年雅在心中感歎。
微回神後重新看向李婉宜,她雖五官上和月琴有幾分相似, 但卻沒月琴身上的那股子令人心生憐愛, 忍不住就想嗬護她、保護她的氣柔弱。
也沒有月琴當年怎麼也曬不黑,顯得水靈白皙的皮膚。
此刻李婉宜梳了一條辮子站在那兒,微微含胸駝背的樣子, 沒有半點精神氣。
尤其是這個時候,那個站在李婉宜身旁, 一個穿戴比她好了太多,幾乎有兩個李婉宜那麼胖的女生,正用腳偷偷的踢她。
剛開始的時候秦年雅並沒留意到這點,直到那女生下腳太狠,踹得原本老實站在隊伍裡的李婉宜,不由自主的往旁邊踉蹌了一小步,秦年雅這才看見。至於不遠處的老師,居然一副沒看見的模樣。
秦年雅見狀,頓時皺了下眉頭。
“那小孩兒怎麼回事啊。”同樣看見的還有杜媽,她看著被同學欺負,卻不敢吭聲,隻能忍著的李婉宜,心裡立刻感到有些心疼。
不過此時秦年雅正在學校的觀禮台上,作為貴賓坐在那兒。一舉一動都在彆人的眼下不說,這事也不好當著學校的麵揭露。隻得低聲安撫了杜媽,兩人一直忍到觀禮結束。
秦家也是名門望族,秦年雅自小接受的教育自然也是最好的。加上她嫁給宋穆楠後,更是宋家的主母太太,如何在場麵上和人打交道,甚至如何不著痕跡的引導彆人,以達到自己的預期,那都是自小就會的東西。
所以幾乎沒費多少功夫,李婉宜便被帶到了秦年雅麵前。
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站在那兒,兩隻手的食指交握著,緊張地都快擰成麻繩了。
秦年雅見她這樣,便衝她露出善意的笑,希望以此緩解李婉宜的緊張。
連出口的話都比剛才更柔了幾分,“你不用緊張。就是覺得和你挺有眼緣的,心裡一動便將你叫過來了。真是抱歉。你叫什麼名字?”
“李……李婉宜。”李婉宜聲音小小的回答,剛說完便想起之前老師有提醒過她們,回答太太問題的時候,要麵帶微笑還要看著人家的眼睛。
忙抬起頭來看向秦年雅。
但剛接觸到秦年雅的視線,李婉宜就像是被驚到一般,連忙躲閃開重新低下頭。
怯怯的像個小可憐。
這一下子倒是有些月琴的影子在裡麵。秦年雅見李婉宜這個模樣,心中一下子閃過這個想法,並扭頭看向杜媽。和她交換了一個同樣意思的眼神。
校長站在一邊一直看著,以為秦年雅因為李婉宜的反應不高興了,趕緊滿臉堆笑,開口解釋,“真是抱歉宋太太,我們這裡的學生……沒怎麼見過世麵,所以……”
“沒事。”秦年雅看向校長,笑著微微搖頭後重新看向李婉宜。想了想後慢慢彎腰試著和她平視,聲音和緩溫柔,“婉宜是嗎?這個名字很好聽。”
這個回答是李婉宜沒想到的,她剛剛一躲閃開秦年雅的眼睛後,立刻就感到了後悔。加上校長的話讓她在心裡懊惱得很。
卻沒想到秦年雅不僅沒有責備她,還……誇自己的名字好聽?!
她重新抬頭看向秦年雅,眼神清澈如水,讓人一眼便能看見她眼底的詫異。
站在李婉宜麵前的秦年雅自然也不例外。麵對李婉宜的再次回視,她隻是衝小姑娘露了個更加釋放善意的微笑。
這一來二去倒也真讓裡李婉宜情緒緩和了下來,雖然因為性格靦腆聲音還是有些小,但至少回答比剛才流利多了。
秦年雅見時機成熟,便問她家裡還有幾口人。
這個問題一出口,立刻就讓原本臉上已經帶了點兒笑意的李婉宜愣了下,隨即慢慢的收了笑,微微低頭沉默不語。
那模樣,就像是時常被欺負的小狗,突然開心了沒幾秒鐘,就因為對它好的人的離開,重新耷拉了耳朵一樣。
讓人看了心疼。
秦年雅也不例外,尤其是她還知道內情,但這個話題卻是不得不問的,所以她開口“這……”了一聲後,看向一直站在一邊的校長。
眼帶詢問。
校長見狀,再看看耷拉著頭的李婉宜,輕歎了口氣後替她回答秦年雅,“哎,李婉宜同學的父母……幾年前就去世了。她……也算是機緣巧合吧。”
校長見秦年雅似乎有興趣,便將這事一五一十的說給她聽。
而那些都是前幾天杜媽已經打探清楚,轉告秦年雅的。
直到校長笑著看向李婉宜,說起另一件事。
“這孩子心眼好,前段時間我和庵裡的主持聊起她時,主持還提起,李婉宜同學想以後有本事了,就在山下找個落腳的地方,種種花草。最好是選個距離她養父母不遠的位置,這樣時不時的還能去祭拜。”
這倒是秦年雅不知道的,所以她和杜媽又交換了一個眼神後重新看向李婉宜,柔聲開口問,“你堂伯父這樣對你,搶了你父母的房子和田地,你……不生氣嗎?”
李婉宜聽了,抬頭先看了看校長,見他笑吟吟的不像生氣打算阻止自己的樣子,這才看向秦年雅微微搖頭,秀氣的小聲開口,“我……確實不是我爹娘親生的,那些東西……也確實不屬於我。但是……要是以後我有錢了,堂伯父他們要願意賣,那我也願意花錢買的!”
李婉宜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都亮亮的。但頓了頓後又微微垂眸,但了點兒小失落又說,“要是不願意……那允許我能住在離我爹娘近一點的地方也行。”
秦年雅聽了這番話,實在覺得李婉宜是個心善的小姑娘。便看著她柔聲說,“那……你願意去上海,接受更好的教育以後成為更好的人嗎?說不定以後不僅能買回你養父母的房子,還能幫到庵主她們。”
這話出口不僅李婉宜一臉驚異,就連站在一邊的校長也立刻明白後,有些震驚的看向秦年雅。
“這……這樣好嗎宋太太?雖然我私心裡是很樂意的,但……您真的……”校長話說一半未儘,有些擔心秦年雅隻是一時同情心泛濫的脫口而出。
如果是這樣,萬一以後秦年雅反悔,那李婉宜便太可憐了。
秦年雅也看出了校長的顧慮,衝他笑了笑後說,“校長,我明白您的顧慮。但是您放心,我並不是一時興起。”
頓了頓後她又開口說,“不如這樣吧,這件事也不是你我能單方麵決定的,除了婉宜本人的意願,我覺得還得問問庵裡的師父,您看這樣合適嗎?”
校長聽了連連點頭,“合適、合適!那……我現在就叫讓去請庵主過來?”
“嗯。”秦年雅微微頷首,笑,“那就麻煩校長了。”
“悖這是好事。哪兒算得上麻煩呢。”校長笑著回答,看看秦年雅和杜媽後說,“那宋太太你們先坐,我去去就回。”
秦年雅應聲,等校長離開後這才看向李婉宜,微微一笑後伸手握住她的,一入手便被上麵的硌人給驚了一下。
李婉宜見了,立刻就想收回自己的手。卻被秦年雅輕輕按住,說了句“好孩子,我看看。”,這才又乖順的任由秦年雅翻開她的手掌心。
李婉宜的手長得很好看,修長勻稱。可指腹上卻都是顏色沉澱的薄繭,就連掌心紋路也極深,甚至掌心還有些脫皮。變得一點都不好看。
秦年雅看著這雙手,輕歎了口氣後抬頭看向李婉宜,憐惜的摸摸她的鬢角處後,這才又輕聲開口,“婉宜,跟我回上海好嗎?以後你可以不用做這些粗活兒,隻需要好好學習就可以了。”
“等你學到了本事,便能實現你說的那些願望了。”
李婉宜眼睛一亮,看著秦年雅重複了一句,“上、上海?”
頓了頓後又補充,“是有很多好看的、好吃的那個上海嗎?之前我有個同學去過,她買了一雙鞋,可好看了。”
這話秦年雅聽得有些心酸,頓了頓後才又“嗯”了一聲衝李婉宜笑,“對,就是那個上海。以後,我也會給你買新鞋、新衣服的。”
李婉宜的眼睛,隨著秦年雅說的這些越發明亮,就連那張原本被曬黑的臉,也顯得明亮了許多。但下一秒她便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有些遲疑的看著秦年雅,好像不確定這話該說還是不該說。
倒是秦年雅用眼神鼓勵了幾次後,才小聲的,有些怯怯的看著她問,“那……是不是我去上海了,以前欺負我的那些人……就不會再欺負我了?”
秦年雅一愣,沒想到李婉宜會說這個。但下一秒便和杜媽一起想起剛剛她們看見的那一幕。
李婉宜站在隊伍中時,可是被那個胖女孩踢了好多腳的。
所以想明白原因的秦年雅立刻點頭,又摸摸李婉宜的頭後。看著她的眼睛認真說,“對。以後,不會再有人敢隨便欺負你。”
李婉宜聽了這話,靜靜的看著秦年雅半響,唇瓣微抿了抿後認真點頭,“我跟您走。”
“我要跟您走!”
-------
很快尼姑庵的庵主便趕來了,李婉宜身世可憐,和庵裡也算有緣,所以才收留了她。
但隨著李婉宜逐漸長大,她的去留卻讓庵主為難。
畢竟是個小姑娘,總不能因為人在尼姑庵,等她長大了就出家當尼姑吧?
但她們庵裡又除非必要,素來都是自給自足,儘量遠避俗世的。現在因為李婉宜的關係多了這些交集,已是極限。要是她再大點,等到談婚論嫁的時候,更是凡事諸多。
所以現在秦年雅的出現,對尼姑庵的眾人來說,簡直就是及時雨,解了她們一直以來的難題。
加上李婉宜自己也樂意跟著走,那就更加再好不過了。她們並不需要李婉宜未來有什麼回報,隻要李婉宜自己過得平順,能在力所能及的時候,記得幫彆人一把,那就是大公德了。
所以李婉宜的事,在各方都沒問題的前提下,處理得很順利。
今天晚上秦年雅便能帶著李婉宜,登上回上海的火車。
現在隻需要等著尼姑庵的師父,將李婉宜的東西裝好就行。此時一行人,暫時留在學校裡。
李婉宜見秦年雅正細細問著庵主自己的一些事,比如喜歡吃什麼,不喜歡什麼等等問題,心裡感動得很。乖順的又在一邊坐了一會兒後,實在忍不住了才悄悄出去,前往洗手間。
等她從單間出來洗手時,又想起剛剛秦年雅對自己展露的關切,不由的便開心的自己個人兒在那兒笑。
正獨自開心的時候,同班的胖女生便走了進來。見李婉宜獨自高興的樣子立刻尖酸刻薄的“唉喲~~~”了一聲,也不急著進單間了,反而雙手抱肩站在李婉宜身邊,一臉譏諷的看著她又說。
“你不會以為自己被上海來的富貴太太看上了,以後就能過上好日子了吧?”
李婉宜不說話,隻是默默的低了頭。唇瓣微抿,連臉上難得展露的開心都重新收了起來。
可惜她這個樣子並沒讓胖女生收斂,而且變本加厲的伸手孽了李婉宜的耳朵,來回拉扯的同時,用指甲掐她。
一麵使勁兒一麵咬牙切齒的說,“我告訴你,你不過是被當做小貓小狗了而已!等人家宋太太膩了,馬上就把你給丟了!到時候你隻能睡在大街上,和野狗搶吃的。哈哈哈哈!”
胖女生笑聲難聽,又捏著李婉宜的耳朵,狠狠使勁兒來回拉扯了幾次,見李婉宜不敢反抗,隻敢任由自己欺負的窩囊模樣後。輕哼了一聲這才鬆開手。
而此時李婉宜的耳朵,已經被胖女生恰得通紅破皮。仔細看還隱隱帶血。
“……窩囊廢。”胖女生洗了洗手,便將水珠子甩到李婉宜臉上後,這才趾高氣揚的進了單間,關上門解決自己的私事。
李婉宜站在原處。咬了唇低頭盯著洗手台半響後,突然轉身拿起放在一旁打掃用的木盆,默默接了半盆水後。端著盆子走到胖女生在的單間。咬牙一死勁兒,水便從單間門上方,潑了進去。
幾乎是同時,胖女生難聽且刺耳的尖叫聲便從裡麵傳了出來。
李婉宜馬不停蹄的將手上的空木盆也丟了進去,悶響後是胖女生的大哭聲。李婉宜聽了頭也不回的連忙跑了出去。
她奔跑在走廊上,臉上的小驚慌慢慢的便被興奮和開心代替。
最後李婉宜一麵跑一麵笑了起來,向來在學校縮著脖子,弓腰駝背恨不能藏起自己的她,第一次在學校裡仰起頭笑。
她要去上海了。
她要去上海了!
李婉宜開心又興奮的在心裡重複這句話。
不能自己。
------
和校長和庵主等人道彆後,秦年雅和杜媽,帶著李婉宜登上了開往上海的火車。
雖說天津距離上海不遠,但這時已是晚上近十點。等她們到了上海也已過午夜。這次出門隻有秦年雅和杜媽兩人,所以等杜媽把東西收拾好,火車已開出天津十幾分鐘了。
“小姐。”杜媽走回秦年雅身邊,想說點什麼。
但剛開口,秦年雅便伸了食指湊近唇邊,做了個噓聲的動作。等杜媽止聲後才低頭看向趴枕在自己膝蓋上,已經誰睡著的李婉宜。
秦年雅做了個手勢,便和杜媽一起輕輕的將李婉宜抱上床。兩人一起抱李婉宜時,才驚覺她很輕很瘦,惹得兩人不由又交換了一個眼神,均感到心疼。
等李婉宜側臥在床榻上後,秦年雅又幫她輕輕的掖了被子,甚至細心的將李婉宜的場辮從被子裡拿出來,放在枕頭邊,這樣小姑娘萬一轉身的時候也不會不小心壓著,覺得不舒服。
等做完這些後,秦年雅這才起身,和杜媽做了個手勢後一起出了包廂,在門外走廊上小聲交談。
“小姐,我們就這樣把她帶回去了,……真的好嗎?”杜媽皺著眉。
比起擔心自己,她反而更加擔心秦年雅。
這麼多年了,秦年雅和宋穆楠之間的相敬如賓,她早看得清楚。也不再想從前一樣還抱著幻想,覺得姑爺終有一天會看到小姐的好,回心轉意好好待她之類的了。
但這雖說不再幻想,但這幾年宋穆楠和秦年雅的關係確實有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