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道原大兒子名叫彭繼宗, 今年十七歲, 體型和老三差不多,一樣的健壯, 古銅色的皮膚,濃黑的眉毛, 高鼻梁,厚嘴唇, 眼神如勾,自帶一股子氣魄。
一群人裡,隻有他一人戴著枷鎖,腳踝鎖著鐵鏈,雙目沉沉看著前方。
老二收回視線, 衙差將公文呈上, 老二核對無誤後, 讓獄卒將犯人帶回牢裡看管, 親自請了衙差進去說話。
到了晚間,小四從郊外馬場回來, 三兄弟聚在一起商量。
老二問,“彭繼宗已經來了,四弟, 你是現在去見還是明天?”
小四搖頭, “就現在吧。白天公務繁忙,我實在抽不出空來。”
老二點頭,從旁邊的休息室拿出準備好的食盒和包袱交給小四, “這些衣服是府裡的繡娘做的。食盒是剛剛我讓管事準備的吃食。”
老三提著食盒,小四提著包袱,笑著道,“還是二哥想得周到。”
牢房狹窄,老二沒有去,隻能幫著準備吃食。
小四和老三很快到了牢房,獄卒瞧見兩人來了,忙上前行禮。
小四板著臉,走進審問室,吩咐獄卒,“將彭繼宗給我帶來。我要親自審問他。”
獄卒不敢怠慢,立刻去辦。
小四坐到椅子上,將包袱放到旁邊的椅子上,老三有樣學樣,將食盒也放上,而後站在他身後。
不多時彭繼宗前來,麵無表情地掀了掀眼皮,看了小四一眼。
小四隨意揮揮手,“將手鏈腳鏈都給除了。”
獄卒立刻點頭稱是。
待除掉鎖鏈,獄卒也不敢打擾縣令審案,將彭繼宗往裡麵一推,將審問室的門啪嗒一聲關上。
彭繼宗垂著眼一動不動站在門口,任他們將焦灼的視線落到他身上。
小四端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三杯茶,老三首先飲了一杯,嘴裡咕噥一聲,“跟著你乾,我常常餓肚子。”
小四啼笑皆非,“放心吧,灶房裡肯定給你留了好吃食。待會兒回去,咱們四兄弟就好好喝一頓。”
老三這才滿意了,“那還成。”
這兩人在這邊務自說著,彭繼宗卻絲毫未動,好似一座雕像。
小四主動開了口,輕聲問,“彭道原將軍可是你父親?”
彭繼宗終於有了反應,抬頭看了眼小四,又將視線落到老三身上,很快又移開,“是又如何?”
小四起身,雙手端起那杯茶,走到彭繼宗麵前,“彭家在開國之初被高祖皇帝封為鎮國公,與我先祖一起為月國開疆辟土,聽說關係極好。我一直無緣得見彭家後人。現在能見到,是我顧永季的榮幸。”
彭家的爵位是降等襲爵,六代之後已是白身。說起來彭道原能當上將軍靠得還是自己的本事,先帝時期中武舉狀元,慢慢升至將軍。隻是月國自高祖皇帝之後,就開始重文輕武。彭道原哪怕是個二品將軍,手上也沒多少實權。
彭繼宗對顧永季這個名字並不陌生,前年的榜眼郎,因為得罪王家,而被分配到鹽儉縣。
不過他對朝中之事知道很多,對自己祖上也是了如指掌,對顧家卻是一概不知。聽小四這話,兩家原先竟是有交情的。
彭繼宗動了動嘴,拱手虛心求教,“不知大人祖上是何身份?”
老三有些自得,“我先祖是顧永伯。”
彭繼宗沒讀過史書,自然不知道顧永伯後來攪進奪嫡,才被褫奪爵位。隻是顧家這麼多年,也沒什麼名氣,想來是慢慢敗落了。
想到自家國公府出身,竟也沒落至今,不由悲從中來,重重歎了口氣。
小四將茶杯遞到他手裡,“彭賢弟節哀順變。”
彭繼宗想到父親慘死,眼睛赤紅,死死捏著茶杯,“我父親死得冤枉。他原本可以不死的。都是那些貪汙受賄的小人置國家利益於不顧。害得三萬將士慘死沙場。”
小四和老三對視一眼,隻覺得這話有些蹊蹺,“難不成彭將軍之死有隱情?”
彭繼宗仰著脖子將茶一飲而儘,狠狠將茶杯往地上摔,茶杯摔個粉碎,他落下一行淚,嘴角勾起一抹諷笑,“我爹再有本事,也架不住有個拖後腿的總領。總領將朝廷撥下來打仗的銀子貪了大半,隻剩下一小部分用來打造兵器。那些武器隻在表麵塗了一層漆,到了秦州,就開始混鈍生鏽。隻一場,我方就死傷大半,我爹被韓廣平活捉,吊在秦州城門,七天七夜,血流乾而死。”
憤怒,憋屈,恨意全部集中在他臉上,他親眼看著父親慘死,卻絲毫沒有法子。好不容易撿回一條人命,回來後,還未到家就被下獄。
明明錯的是那些該死的蛀蟲,憑什麼他們彭家要滿門抄斬!
他恨那個貪得無厭的總領,更恨那個隻知風花雪月,是非不分的皇上。
小四勃然大怒,“這個混賬。”他蹙眉,“你沒向皇上稟告那總領的罪狀?”
彭繼宗嗤笑一聲,“我彭家雖已落敗,卻還是有些人脈的。父親有幾個好友也曾將我的狀紙呈上,皇上卻根本不信,說我在為父狡辯。為什麼?因為那個總領是王家人,是他的嫡親舅舅。他就是這樣任人唯親,眼裡沒有是非黑白,這樣無道昏……”
不待他說完,小四忙上前將他嘴捂住,警惕地看著外麵,向老三使了個眼色。
老三心領神會,輕手輕腳將門打開,躲在外間的獄卒尚來不及躲閃,被抓了個正著。
老三提著他的領子將門重重關上。
小四這才小聲衝彭繼宗道,“小心隔牆有耳。我知道你現在對上頭有怨言,但是事已至此,你還是多為自己著想。”
皇上任人唯親這是公認的事實。可是誰也不敢說出來。王家勢力滔天,彆說他一個小小縣令,就是他嶽父一家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彭繼宗不置可否,攤了攤手,無奈苦笑,“我都落到這步田地,遇赦不赦,終身將牢底坐穿,你覺得我還能有什麼出息?”
小四臉上露出淺淺一笑,請他落座,將自己所求和盤托出,“雖說不能放你出去。但是白天你可以到馬場訓練士兵。還能為你族人賺些吃食。將來若有機會,你們一族未必不能有出頭之日。”
彭繼宗定定看著他,這話倒也言之有理。亂相已現,誰知道將來會是什麼情景。就算不能改朝換代,新皇登基,他再告狀,也能恢複彭家名聲。
彭繼宗站起來向他拱手,施了一禮,“多謝縣令大人賞識。”
小四扶他起來,麵露歉意,“我官小位低,不能為彭家洗脫冤屈,還望彭賢弟海涵。”
一個堂堂榜眼被分配到邊陲之地,可見他在朝中也沒什麼人脈。彭繼宗哪裡會怪他。
小四見他心無芥蒂,將帶來的包袱和食盒遞給他。
彭繼宗再次道謝。
小四請他落座,又將自己的要求說了,又還提出獎懲製。彭繼宗明白他的意思,“某勢必為大人培養出一千精銳。若是韓廣平真的前來攻打鹽儉縣,我定要他有來無回。”
小四笑著擺手,“我也是以防萬一。恐怕韓廣平把整個月國拿下,才會來對付我。”
畢竟整個河間府是月國最窮的地方。
彭繼宗明白他的意思,提醒他莫要報仇心切。
兩人談了一會兒,天色已晚,小四也不好久留,開了門,看老三已經將獄卒揍成豬頭,他抽了抽嘴角,“你這下手也太輕了吧?”
獄卒原先還想向縣令大人求饒,聽到這話,腿差點軟了。
什麼時候斯文俊秀的縣令大人心也變黑了?
小四冷著臉,“下次再敢偷聽,我賞你五十個大板,將你名字除去,永不錄用。”
獄卒嚇得跪倒就磕,“大人,小的不敢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其他獄卒紛紛打哆嗦。
小四招了個獄卒過來,吩咐他,“將彭繼宗找個單間。好吃好喝伺候著,不許怠慢。”
獄卒拱手稱是,原先手裡還拿著鎖,聽到這話,立刻將鎖丟到身後,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小四帶著老三揚長而去。
彭繼宗提著包袱和食盒大大方方回了牢房。
他沒有吃獨食,留下一半吃食,剩下一半分給族人。
此次押送到鹽儉縣的一共有十二個族人,都是年富力強的壯小夥。那些年老的,無法長途跋涉都在京城附近的幾個牢裡關著。
這些人都是彭繼宗的堂兄堂弟。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他們也沒有將彭家此次有難怪到彭道原身上。
接過彭繼宗遞來的吃食,紛紛問他,“這些哪來的?”
他們彭家滿門都是武將,從來沒有一個子侄是當文官的。
彭繼宗將小四身家背景說了一遍。其中有個人倒是對顧家祖上之事知道一二。立刻給大家科譜,顧家究竟為何落敗。
彭繼宗默默歎了口氣,“原以為我們彭家都夠慘的了。原來他們比我們還要慘。”
“他們慘什麼呀?人家至少不用坐牢。”有人不讚同道。
彭繼宗沒再說什麼,其他人見小四對彭繼宗很賞識,便道,“小五,你可彆忘了我們。我們也是彭家出來的,也會些拳腳。”
彭繼宗也沒有拒絕,“待我站穩腳跟,再說吧。”
其他人紛紛點頭。
不多時,獄卒們抬著木桶進來,說要給他洗澡。
彭繼宗拱手道謝,剛想從身上掏些散碎銀子遞上去。
獄卒們卻是推辭不收,連連擺手,“縣令大人吩咐過的,彭大爺不用跟我們客氣。”
彭繼宗洗完澡,換好衣服,獄卒們很快又將木桶抬了出去。
其他族人圍過來,“這縣令大人可真能耐。我還是頭一回遇到不收銀子的獄卒。”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他們來的路上,身上帶的銀子可都被那幾個衙差以各種理由要完了。也就是彭繼宗手裡還有點小錢。
彭繼宗也覺得這事挺新鮮。
誰知話音剛落,就聽不遠處有個牢房裡傳來一個男聲,“他們不敢收。若是被縣令大人知道了,他們這個月的賞銀可就沒了。”
眾人尋聲望去,隻見一個彪形大漢在斜對麵的牢房裡,他也是獨自一間,頭發梳得油光水滑,表情倨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