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幾人與師父碰杯,一飲而儘,瓷杯放在桌子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大家似乎各懷心事。
到底是過年,無論如何都要其樂融融,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謝霜辰還故意多灌了葉菱幾杯,不一會兒葉菱眼就紅了,傻癡癡地坐在椅子上發呆。
夜深了,詩情酒意漸闌珊,大家都有了些醉態,謝方弼便張羅散場。大家都喝了酒,時間又晚,初一夜裡叫車也不是很方便,就都留在謝方弼這裡住下了。
房間自然得是最小的謝霜辰收拾,規矩就是這麼個規矩,他也說不出什麼來。
眾人散去,葉菱走得慢,想在院子裡吹吹冷風醒酒,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叫他。
“小葉啊。”
葉菱回頭:“先生?”
“我給你說過活,你也可以叫我老師。”謝方弼笑了笑。他所說的老師並非尊稱,而是傳道受業解惑之老師。
“老師。”葉菱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隻不過他鼻子有點悶,聽上去略有憨態,不似往常清冷。
謝方弼坐在回廊的椅子上,抬頭看了看月亮,說:“你跟老五同吃同住相處了大半年,對他有什麼看法麼?覺得他怎麼樣?”
“……”謝霜辰當初那副死皮賴臉的紈絝模樣叫葉菱不堪回首,可是相處得久了,便覺得謝霜辰是有本事的,可他的本事……葉菱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總有一種有勁兒使不上的感覺,隻能說:“他啊……小孩子脾氣。”
“都是叫我慣的。”謝方弼慚愧笑道,“老五打小兒就沒溜兒,喜歡什麼都要弄到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說他是個紈絝子弟也不為過。可我總覺得,他有股勁兒。”
“什麼?”葉菱懵懵懂懂。
謝方弼坐在那處陷入沉默,而後擺了擺手,說道:“小葉,聽老五說,你學問很高,為什麼來說相聲?為什麼喜歡說相聲?”
葉菱腦子裡本來就不大清楚,順著本能說:“我是天津人。”
“天津人就該喜歡說相聲?”謝方弼說,“那北京人是不是都得愛吃鹵煮?”
“我不知道。”葉菱晃了晃腦袋,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我上中學的時候,有一次考試成績不好,我特彆害怕麵對老師和家長,不知道要怎麼交代,就自己一個人在路上溜達,鬼使神差地就買了張票去聽相聲。我記得特彆清楚,當時是一位老先生講的《解學士》,老頭兒一個人坐那兒講,下麵沒幾個觀眾,我就坐第一排聽。當時覺得特彆逗樂,聽完了之後仿佛什麼不開心的事兒都忘了,那是我第一次對相聲這個東西有了具象的概念,漸漸地就喜歡上了,其實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解學士》?”謝方弼看了他一眼,慢聲細語地說,“春雨貴如油,下得滿街流,跌倒解學士,笑煞一群牛。”
這首打油詩一下子就勾起了葉菱的回憶,他哈哈笑道:“是真的有意思。”
謝方弼說道:“我自己偶爾講一講,也覺得很有意思。”
葉菱頓了頓,認真說:“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有意思的人,不是很會說話,感情也不怎麼豐富,很難跟人有共鳴。但是我覺得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快樂,雖然生活大部分時候都很糟糕,但是那一刻開心的感覺是真實的,那一刻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謝方弼望向葉菱,認認真真仔仔細細的打量這個總是一臉淡然寵辱不驚的年輕人,似乎理解了謝霜辰為什麼死活要葉菱。
“師父。”謝霜辰從房間裡走出來,“我給師哥們都安排好了,不早了,您也休息。”他走近,看了看葉菱,問道:“二位聊什麼呢?大晚上的不冷呀?”
“隨便閒扯淡。”謝方弼站起來伸了個腰,“歇了。”
謝霜辰跟謝方弼道了晚安,跟葉菱了進了屋,問道:“您和師父聊什麼呢那麼起勁兒?”
葉菱說:“先生要傳我一門絕技,說一直沒教給過你們,你信不信?”
“隨意。”謝霜辰說,“本事是師父的,他老人家愛傳誰傳誰,做徒弟的犯得著管那麼寬?”
葉菱淡淡一笑:“要都是跟你一樣的想法那就好了。”
“怎麼?”謝霜辰問。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葉菱說,“晚上吃飯的時候,先生那番話你不明白麼?”
“明白又怎樣不明白又怎樣?”謝霜辰笑道,“葉老師,這做人,凡事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反倒沒意思,人生就這樣兒,品得再透徹還能怎麼著呢?難得糊塗啊。”
葉菱說:“這不像你會說的話。”
“分人。”謝霜辰說,“跟我師哥們肯定不這麼說,他們當我是屁事兒不懂的小孩兒,我就莽給他們看。跟您,還是值得掏心挖肺的。”
葉菱說:“咱們才認識多久?”
“有些人相處一輩子也談不上交情。”謝霜辰說,“可有些人啊,一眼就知道是自己等的那個。”
“恐同了,告辭。”葉菱站起來,拂袖而去,洗臉睡覺。
謝方弼一大早就給徒弟們都叫了起來,夏練三伏冬練三九,不管你在外麵是何等風光人物,到了師父這裡,永遠都是徒弟,師父想要檢查功課,再不情願也得起來。
李霜平四五十的人了,站在謝方弼麵前乖乖的背貫口。謝霜辰站在最末尾一個勁兒打哈欠,覺得輪到自己還有些時候。
謝方弼還想使喚葉菱去買早飯,轉念一想大過年的沒人出攤兒,趕緊叫鄭霜奇去做飯,這一大家子早上才不至於餓肚子。
他們頭三個都已經成家立業,今日得陪著媳婦兒回娘家,吃過早飯就得走。湊巧謝歡給謝霜辰撥了個視頻通話,謝霜辰看了看謝方弼,比了個口型:“大姐。”
謝方弼彆過臉去,李霜平說:“老五你就在這兒接了。”
謝霜辰做了個鬼臉,接了電話,屏幕上立刻出現了謝歡的臉。
“大姐,您起得夠早的啊?”謝霜辰吊兒郎當地說。
“什麼啊,我在美國。”謝歡說,“正是晚上呢。”
“忙什麼呢?三十兒晚上都不給弟弟我打電話問候一聲?”
謝歡笑罵:“誰問候誰呀!我還沒問你呢?老五你可真不是個東西。”
“行了。”謝霜辰說,“大姐,您是不是又有讓我捎的話?”
謝歡說:“沒什麼,該吃吃該喝喝,自己過舒坦點得了,老東西,彆成天到晚關心政治和糧食了,還不如劈馬喂柴周遊世界呢。”
“行,您這馬也是禁砍。”謝霜辰生怕謝歡說著說著開始罵謝方弼了,趕緊打住,“那什麼,您的話我肯定捎到,我得吃飯去了。大姐,您什麼時候回國,喝兩杯?”
“回去就找你。”謝歡說,“喝不死你個小兔崽子。”
“姐姐。”謝霜辰叨擾,“救命。”
“滾!”
電話一掛,謝霜辰剛要給謝歡說兩句好話,隻聽楊霜林開玩笑地說:“大小姐在美國可是滋潤,師父您看,她雖然麵兒上不回來,心裡還是惦記著您的,您就彆總是爭著一口氣了,早早說開,她也願意回來,咱們父子師徒兄弟姐妹也能早日團圓。”
李霜平附和說:“歡歡是刀子嘴豆腐心,脾氣太硬太倔……”
“她愛回來不回來,死也彆回來。”謝方弼的態度瞬間就冷了下來,“我就當沒她這個丫頭!”
“大過年的……”李霜平又是老三樣兒。
一頓飯有些不歡而散的意思,葉菱把自己當作一個隱形人,隻默默聽著,心中對於這個家庭疑問的謎團越來越大。
關於周霜雨,關於謝歡,關於師徒四人之間的關係……
他總覺得一切並不如看上去那麼簡單,李霜平一副大哥長輩的平和模樣,但並沒有什麼話語權。楊霜林替誰都操心,關心師父的家庭,關心師弟的前程,他不覺得累麼?鄭霜奇顯露最少,也就不像一個藝人,他像一個俗人,俗透了的那種,眼裡隻有錢和吃的。
謝霜辰……葉菱稍微看了一眼自己身邊的年輕人,他覺得自己愈發看不懂他了。
數他最小,數他最妖孽,這個家裡大家都寵愛他,葉菱本也覺得謝霜辰拿的是紈絝少爺的標準劇本。可昨夜一番談話,讓他心中的這個認知在逐漸的鬆動。
最迷的還是謝方弼,老爺子話隻說個七八分,話裡又有話,餘下的叫大家去猜測。葉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為了誰好。
一張桌子,師徒五人,葉菱並非戲中人,也隻能帶著諸多疑問和猜想,靜默地看下去。
作者有話說:
在舊社會,園子裡能聽到的曲藝(不包括戲曲)之中,大鼓占主流地位,壓軸表演。一直到侯寶林先生這裡,才第一次把相聲當作大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