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菱早就習慣了謝霜辰不說人話的行為,他坐在台下,此時門口進來一個人,謝霜辰先看見了,葉菱順著他轉頭看去,竟然是姚笙。
“喲嗬,哪陣妖風把您給吹來了?”謝霜辰笑問。
姚笙也笑著回答:“自是班主夫人。”
葉菱不屑在他們二人這種無聊玩笑上多費口舌,說道:“是我請姚老板來的。”
謝霜辰從台上走下來:“找他來乾嘛?”
“商量一些事情。”葉菱把書包裡的iPad掏了出來,“我過年的時候寫了幾個本子,有長有短,各自側重展示的部分也不一樣。京劇的調是通用的,但是韻是自己的,觀眾聽的其實是韻。傳統相聲誰都會說,熟悉相聲的觀眾甚至能夠倒背如流,也許演員的演繹方式會有不同,可是總聽也膩歪,要不怎麼觀眾最喜歡現掛呢?我們可以在傳統節目的基礎上多增加一些原創的節目,我覺得這才是區分我們與彆人的關鍵性因素。”
“這倒是。”謝霜辰點點頭,“生書熟戲,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可是這跟找浪味仙來也沒什麼關係?有什麼事兒您不能跟我單獨說?”
葉菱說:“戲曲和曲藝最早大多是源自於下裡巴人,都是從群眾中走出來的,雖然現在的生存狀態略有不同,但是我覺得多少都有些共通的地方。京劇的發展曆史中經曆了幾次很重要的改革創新才成為了現在的京劇,然而相聲呢?我印象中比較大的似乎隻有建國之後的一次相聲革新,提升了相聲的藝術涵養,但是也沒有形成非常係統的理論。隨著電視小品的興起,相聲幾乎要被遺忘,一直到近些年來的互聯網文化興起,才又有了一些回轉,這種現象其實是很值得深思的。”
謝霜辰和姚笙都很讚成葉菱的說法,葉菱繼續說:“說這些有點遠,今天隻是想簡單點討論一下新作品,姚老板見多識廣,不如給我們指點指點。”
“他?”謝霜辰說,“他又不是文化人。”
“我上過大學。”姚笙一點都不生氣,“不像某些人,能算清楚外賣賬單就挺不錯了。”
此時史湘澄接話說道:“可是外賣賬單真的很難算啊,要算店鋪折扣還有紅包免減,平攤到每個人身上還有多少錢。天啊,真是當代數學難題。”
謝霜辰想起了被製裁的恐懼,說道:“你閉嘴。”
“不過沒關係。”史湘澄說,“我做了一個公式,以後套公式算就可以啦,而且非常簡單,就是文盲都學得會的程度。”說“文盲”那倆字的時候,她還看了謝霜辰一眼。
謝霜辰不滿地說:“公式?你文憑不是買的麼?裝什麼大尾巴狼?”
史湘澄說:“我樂意!”
葉菱已經打開了文檔,叫謝霜辰跟自己坐一塊兒順本子,姚笙和史湘澄坐一邊兒聽著,八仙桌的中間擺了瓜子茶水,茶水上浮著些許白霧,四個人各自進入狀態。
幾個本子長短不一,葉菱用中心思想為它們簡單命名。文字寫出來的東西跟對話說出來的東西感覺不一樣,一邊說著覺得哪裡不對,葉菱就順手改掉。某些保留傳統戲曲部分的段落,姚笙也會提出自己的建議和想法,指導葉菱怎樣運用會更準確。史湘澄提供的更多的是網絡上的玩意,種種亞文化思潮。
謝霜辰則是最後那個修訂,他會的東西很多很雜,像是一個巨大的倉庫,很多生冷偏僻到連國家圖書館都沒有文獻可查到東西他都知道。沒辦法,他的生活環境就是這樣,師門傳承就是他最大的寶庫。
“你能記得住也挺不容易的。”史湘澄感慨。
“因為記不住就要挨打啊。”謝霜辰說。
“啊?”史湘澄說,“體罰麼?你竟然能接受彆人打你?我爸媽都沒打過我,老師就跟彆說了,而且挨打怎麼可能記得住啊,要我早就煩死了,死都不學。”
姚笙笑道:“沒辦法,茲要是學藝,就得挨打,這在我們的行當裡叫‘打戲’。我小時候學虎跳,我爺爺拿棍子在我的胳膊和腿上打,就是叫我記住。很多老先生七八十歲上台,身段上完全看不出來,動作乾淨利落,就是因為長此以往的記憶訓練。因為做不好唱不對就要挨打,挨過打下次就不會出錯了。”
史湘澄聳著肩驚愕:“連你也挨打?”
“不然呢?”姚笙說,“我像是沒吃過苦的人麼?”他指著謝霜辰說,“我在我們家挨的打可比他多多了。”
“這倒是真的,他們家裡的掃帚抽他就抽斷了好幾根,後來換成不鏽鋼的了。”謝霜辰說,“京劇最難學。”
“我爸因為這事兒差點跟我爺爺決裂。”姚笙說,“他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文化人,看不了這種傳統教育。”
史湘澄想了想,問道:“那你爺爺不心疼你麼?他下得去手啊?”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姚笙回答,“隻能說小時候不理解,現在理解了一些。”
兩個世家子弟回憶著自己年少時期學藝的痛苦經曆,無一例外都是挨打挨過來的。這叫葉菱想起了曾經在謝家見到的謝方弼責罰謝霜辰的一幕,謝方弼那麼疼愛謝霜辰,但還是會因為謝霜辰在台上犯了錯誤而打他。謝霜辰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子麵對這樣的懲罰不光沒有反抗,還得感謝師父打得好,這對任何一個接受現代教育的人來說都是不可理喻的,也難怪史湘澄露出了看異次元人類的表情。
這種傳統的家長式教育似乎在普通家庭生活中已經成為了需要摒棄的陋習,但是在這樣的曲藝世家裡,卻很難說是對是錯。
“隻能說都是時代所限。”葉菱忽然開口,“很多傳統的東西一直沿用至今,不知道對與不對,那就隻能由時代去檢驗。”
姚笙說:“是的。”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事情。”葉菱說,“我過年前離開北京的那天是坐地鐵去的火車站,因為時間很早,車上的人不多。然後走過來一個賣報紙的大爺,他沒有吆喝賣報紙,而是有點像地鐵上挨個加微信的微商一樣,四處跟乘客說‘幫幫忙’,不過收獲甚微,一份報紙也沒賣出去。然後他就有點抱怨地說‘真難啊,怎麼這麼難,一大早的報紙現在一份都沒賣出去,我都不知道為什麼,怎麼會這樣’。他絮絮叨叨地說了一會兒,又開始哀求乘客買報紙,給多少錢都可以。當他走到我的麵前的時,我沒有辦法裝睡或者直接無視,動了一些惻隱之心。”
“我們家葉老師就是人美心善。”謝霜辰插嘴。
姚笙和史湘澄一臉無語表情。
“沒有,我沒有買報紙,因為我沒帶現金。”葉菱說,“那一刻忽然有一個很強烈的想法攻占了我的大腦。那個大爺一直在說他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換做我們這樣的年輕人其實很容易想到原因。現在大家都在手機上看新聞,還可以隨意篩選自己喜歡看的內容,誰會去買報紙呢?而且我甚至都沒有辦法買報紙,我沒有現金,我連想同情他一下都做不到。我忽然間覺得被時代所拋棄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就好比沒有人看報紙了,也沒有人用現金了,然而你卻渾然不知。這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洪流,順者昌,逆者亡。”
眾人沉默。
史湘澄忽然打破寧靜:“你為什麼當初沒考北大?思想過程這麼複雜,坐地鐵買報紙都這麼多感悟,不像清華理工死宅的作風呀。”
“人家這叫細心觀察生活。”謝霜辰說,“優秀的創作都是這麼來的。”
史湘澄白了他一眼:“沒叫你發言。”
“除了順應時代,還有這裡。”姚笙用食指輕輕的點了點太陽穴,“知識和文化。以前學戲的大多沒什麼文化,師父口傳心授徒弟死記硬背。後來新的思想和新的教育模式湧入了進來,大家都開始認字讀書,再加上知識分子融入到京劇整體的創作和傳播中去,幾經革新,這才逐步有了今天的京劇。”
“那謝老板完了。”史湘澄說,“他率先被拋棄了。”
謝霜辰說:“那你得跟著我一起狗帶。”
姚笙說:“沒關係,這不是還有葉老師嘛?師弟提供想法和基礎,葉老師可以把它轉化為表達形式,一麵傳統一麵新潮,這就是一個很好的搭配。”
史湘澄說:“也是,夫妻搭配乾活不累。”
這句話叫謝霜辰與葉菱二人都有一些尷尬,葉菱手托腮扭過頭去佯裝改稿,謝霜辰忽然拉著葉菱起來:“甭坐這兒改了,咱上台上去看看效果。香腸,開大燈去。”
“照不死你。”史湘澄吐槽了一句,起身去開頂燈。
他們各自拿著手機上去對本子,台上沒擺桌,活動自由一些。姚笙和史湘澄充當看客,臨時給一些觀眾視角的建議。
此時表演的段落中,逗哏需要學一段京劇,謝霜辰唱了兩句,目光朝向葉菱,向上一抬,忽然就不動了。
葉菱打量謝霜辰:“怎麼了?”
台下倆人也不知道謝霜辰抬著頭發什麼愣,便跟著謝霜辰一起朝上看。
“小心——”
一聲巨響掩過了尖叫,葉菱再回神時自己已經坐在了地上,就挨著自己腳邊的位置,是掉落下來的巨大燈架,上麵冒著煙霧,葉菱眼看著下麵緩緩滲出紅色的液體。
“啊——!”史湘澄尖叫,姚笙直接翻上舞台:“師弟!”
謝霜辰被壓在了下麵,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