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風雪中依稀還能聽見何處放鞭炮的聲音,零零碎碎。
唯獨此時這聲響是最叫人愉悅的,因為每一次的響動,都預示著新年將至,洋洋喜氣。
言雙鳳很喜歡過年,大概是幼小時候的記憶太過鮮明,那會兒她還是個父母俱在無憂無慮的孩童,就如世間所有安妥長大的孩子對於春節的記憶一樣,充滿了好吃的東西,好玩的故事兒,以及那無限的被溫馨疼愛儘情包裹的熨帖感覺。
這一年的虎嘯山莊,又熱鬨,又古怪。
言老太爺那邊,喝了湯水泡了腳後,被安妥地照顧著入了睡,老人家到了這把年紀,已經是操不動什麼心了,唯有頤養天年而已。
言雙鳳沒回來之前,莊子是給老富貴和李順操持,雖左支右絀大見艱窘,但眾人無一例外,都不肯把苦處跟老太爺告訴,畢竟老人家也沒什麼好主意解決,說給他,他這把愛犯病的年紀,不過是百害而無一利。
所以他們能撐一天是一天,把苦楚咽下,強顏歡笑。
還好,在大廈將傾的時候言雙鳳回來了。
山莊的擔子就給了言雙鳳,如今老富貴還是做他的本行,看護馬匹,牧馬,照應裡外,李順也能專心地埋頭算計,兩人成了言雙鳳的左膀右臂。
雖說言雙鳳是個女人,但畢竟是虎嘯山莊的血脈,她又是個能頂事的性子,不是那中隻會縮頭臉紅的閨秀,有她在,老富貴李順他們就覺著頭頂上還是有一片天的,他們心裡就踏實。
今夜,老富貴跟周大娘在爐子跟前,低低地說今日的奇遇中中,說著說著,不免又提到了言雙鳳跟趙襄敏的“將來”。
周大娘甚是樂見,老富貴則仍懷隱憂,隻是不便跟老婆子說,怕她擔心。
他畢竟是個老把式,見多識廣,也跟言老太爺似的看出了戴涉的來曆有點兒古怪,這戴掌櫃的,似乎對於“吉祥”過於留心了,先前他們才回來,戴涉竟誰也不理隻管向著“吉祥”過去,神態甚至透出些許的惶惑。
老富貴雖看似不在意,實際早照進了眼裡。
可雖然對於趙襄敏的來曆仍存警惕,但老富貴不肯說破的另一原因是:他自個兒其實也巴望著是自己多心,他寧肯趙襄敏是個真真的好人良人,畢竟,老人家也是願意言雙鳳能得一個可托終身的人。
雖說“吉祥”此時無權無勢也無財,但老富貴跟周婆子似的,淳樸仁善,他們都並不很在意這些,他們最在意的是趙襄敏本身是如何的人品。
李順那邊,李嬸正哄著小虎子入睡,小虎子因為明兒過年,格外興奮,不住地問長問短,李嬸唱著童謠,輕輕地拍著他的肩頭,小虎子才慢慢睡著。
李順自外進來,見狀道:“每次都這樣,多大了,還要慣著他。”
“明兒除夕了,讓他多遂遂心,過了年再改吧。”李嬸自炕上挪下來,給他去弄洗腳水,李順趕忙攔住她:“你也忙了一天了,我自己就行。”
“那點子活兒算什麼,累不著我,”李嬸痛快利落地說,早披了衣裳,又輕聲問:“那些客人都安置了?”
“是啊,那位戴先生看著有點心事……說是明兒要走的。不過看這風雪,也不知明日如何。”
李嬸道:“這可真是的,人不留客天留客?我看老太爺對那位掌櫃的倒是很在意,或許明兒留他們過年也未可知呢。”趕著去兌了水端進來:“試試燙不燙?”
“好……”李順坐在炕沿上脫了鞋:“正合適。”
李嬸兒搬了個小板凳坐在旁邊給他洗腳,又問:“姑奶奶睡了麼?”
“先前倒是回屋了,明兒還要守歲,多半該睡了。”李順回頭看了眼兒子,炕燒的熱,小虎子胖嘟嘟地臉微微地發紅,煞是可愛。
李嬸見他打量兒子,笑道:“先前直嚷要我把他的新棉襖拿出來穿呢。好不容易勸下了,今兒外頭忙,他也跟著亂忙亂跑,還摔了一跤呢,幸而無事。”
“過了除夕,該好好地給他找個先生,開開蒙了,總不能這麼瘋跑胡鬨下去。”李順思忖著:“先前吃飯都難,也沒顧上孩子,如今姑奶奶回來坐鎮,總算能喘過氣來,也該好好給小虎子打算打算,彆耽誤了他一輩子。”
李嬸道:“哪能呢,先前你不是也教他認字了麼?”
“我教,到底不如正經的先生教好。何況我其實所知也有限。不過是咱們莊子裡沒有個飽讀詩書的,也沒本錢再另聘人,我便硬著頭皮上罷了。若是我教孩子,就真的誤了。”李順耐心地解釋。
李嬸突發奇想:“我聽如意說,吉祥每日都要看些書,咱們山莊的書都給他看遍了……他一定是個飽讀詩書的,不如讓虎子跟著他學,你看吉祥的人物那樣出色,必然會教的很好。而且也不用再多花一份錢請先生了。”
她本是隨口一說,李順卻笑道:“這也是個法子。吉祥是個有大本事有心胸的,就怕他嫌煩不肯教。”
李嬸道:“這個不怕,你彆看吉祥對彆人淡淡的,他可是最聽姑奶奶的話,趕明我跟姑奶奶提一嘴,隻要姑奶奶開口,不怕他不答應。”
李順苦笑道:“你這是‘挾天子以令諸侯’了?吉祥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可不要唆使姑奶奶為難他。”
“我就一說呢,當然不至於就真叫他難做,”李嬸把他的腳擦乾,忙去倒水,放了門簾,回來上炕問道:“隻是你說的什麼鞋天子……又什麼豬猴的?”
李順愕然,複又忍笑。
他雖然並非什麼大儒,但畢竟知書達理,可李嬸兒卻是個目不識丁的村婦。
有時候一些話他說了出來,李嬸也未必懂,甚至歪到不知哪裡去,雞同鴨講。
所以,雖然李嬸人能乾,但李順同她一直淡淡地,“相敬如賓”。
可自從上回少陽山一劫,李順有一中絕處逢生再世為人之感,回到山莊後再看到李嬸跟小虎子,隻覺著處處可愛,處處可貴,先前沒留意的那些妻子的好處,也終於不曾錯過,漸漸地更加欣賞起李嬸的乾練利落起來。
如今明燈暖炕,妻兒俱在身旁,這恐怕就是世上最難得的了。
李順一招手,將妻子攬入懷中,李嬸有些害羞:“等我吹了燈。”欠身起來把炕邊的燈吹熄。
南院,趙襄敏長籲了口氣。
斂了思緒正欲起身,突然聽見門外有細微的響動。
幾乎是出自本能,他一下子就猜出來的是誰。
猛然停了所有動作,隔著屏風,趙襄敏盯著門口的方向。
他甚至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期待著下一刻,門給推開,那個人走進來,興許還會再百無禁忌地褒貶幾句。
曾經,言雙鳳那些連嘲帶諷口沒遮攔更沒規矩的話,如同長了尖刺的荊棘,每每刺的他惱怒無地,殺機頓生。
如今,趙襄敏竟然從這些本來不堪聽的言語中,聽出了分外的甜意。
他知道這世上有一類人,就如言雙鳳,牙尖嘴利卻口硬心軟,看似渾身帶刺,但隻要是她認定了的,她會比世人都要和軟真切,甚至把心送出來。
他脈脈含情地望著屏風,仿佛透過屏風跟門扇,看到門外那道倩影。
但就在趙襄敏期待的時候,那細微的腳步聲,重又響起,卻並不是進門,竟是越來越遠去了。
趙襄敏愕然,驀地起身,安靜的室內響起了刺耳的水花聲。
南院西側,蒼鷺的房中。
桌邊,兩人對坐,蒼鷺盯著對麵的如意,眼神是類似猛禽看著獵物一樣的有點殺機跟恨意。
他覺著如今言雙鳳已然是他的頭號死敵,對如意自然也沒好臉色,可惜這丫頭不知是不是太駑鈍了,竟仿佛毫無察覺,硬是在他屋裡坐了半宿,竟把他當成是個能閒話家常的了。
這期間,蒼鷺在心裡早想了無數個殺死這丫頭的法子,多半是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殺氣太過,如意後知後覺地抱了抱肩頭叫道:“喲,有點冷!”
蒼鷺冷笑,以為她總算察覺了。
誰知如意起身去給他撥炭爐的火,一邊道:“阿蒼,就算你身子壯實,可也不能大意,這風雪的寒氣可厲害呢,方才你還不肯喝薑湯……那哪能成!”
蒼鷺皺眉,目光越發幽沉地盯著她,心裡盤算該怎麼把她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