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老太爺早半醉了,歇息片刻後,又抖擻精神半昏半醒地坐到了子時,終於看外頭放了爆竹煙花,又給言雙鳳小虎子都發了壓歲錢,賞了如意平安他們,才心滿意足地給扶著入內歇息。
言雙鳳看著手中紅紙包著的通寶錢,雖沒有幾個錢,難得的是這份意頭,以及老人家的心意。她對趙襄敏感慨道:“我好幾年沒得這個了,爺爺突然又給,倒是讓我以為自己還是小孩兒呢。”
趙襄敏道:“在老爺子跟前你當然總是小孩子。”說了這句,趁機道:“今晚上跟我睡吧。”
言雙鳳的心一顫:“你沒夠了?你不累,好歹讓我歇歇。”
趙襄敏攥住她的手道:“叫你跟我睡,又不是說做彆的,就一塊兒歇息不成麼?”
言雙鳳哼道:“哦,叫你說,竟是我自己心邪了?我才不信呢,老虎能不吃肉,貓兒能不吃腥?”
她的話總是這樣直白近乎粗俗,趙襄敏卻仰頭一笑,笑的寵溺而安然:“你不許吃,就不吃。”
言雙鳳瞥著他,這話若是彆人口中聽見,她必是不信,但先前趙襄敏確實說到做到過。
心動了一下,卻又到底拒絕:“那也不成,這像什麼?以後再說吧。”
趙襄敏揉著她的手指,歎氣:“心真狠。”
言雙鳳感覺他的手像是揉在自己心上,若再給他多揉搓一會兒,多聽他說幾句,隻怕她就要改了主意了。
當下趕緊把手撤回來:“你沒事兒就回去歇著,我還要看他們把東西收了呢,今晚上祠堂那裡的香燭要點上一夜,不能大意的。”
趙襄敏道:“身子不適,交給彆人做就行了,不必什麼都親力親為。”
這會兒因老太爺去了,老富貴也喝的半醉,給周婆子扶著回去了,如意平安他們,跟小虎子在外頭點炮仗玩,其他的丫鬟仆人也都偷閒自去。
唯一礙眼的孟同甫,不知為何竟早早地退席了。
言雙鳳見左右無人留意,才笑吟吟地:“喲,知道疼人了?”
目光相對,她心裡也冒出了些想說的話,可一時又不便開口,便道:“但願以後也長長久久地有這份心,彆隻是貪圖一時新鮮而已。”
趙襄敏聞聽,抬眸問:“貪圖新鮮,你是說我麼?”
言雙鳳斂了幾分笑,瞄了他一眼:“不獨獨是你,我是說天底下的男人,眼下雖好,趕明看見更新鮮的,誰知道……”也沒完後,便叫了如意進來,出門去了。
出了門,言雙鳳麵上的笑才慢慢卸了。
她心喜趙襄敏,隻覺這少年除了沒錢沒勢,什麼都好。
但方才她那句話,的確不是說他,原意指的是誰,她知道,趙襄敏隻怕也猜到了。
可是都沒有說破而已。
言雙鳳扶著如意的手,慢慢地往廊下走,這樣的好日子,莊子安泰,並無近憂,又有個知情知意的美少年在身旁相伴,她本來是該極滿足高興的,但她的歡喜之情,反而慢慢淡了。
方守恒是個讀書人,言雙鳳耳聞目染,也聽了些“之乎者也”,比如先前跟趙襄敏說的“天下大同”。
此刻,她看著漆黑的夜空,突然想起了不知什麼時候聽來的一句詩:“花紅易衰似郎意,流水無限似儂愁。”
如意聽不真切:“娘子在說什麼?什麼花紅,流水的?”
言雙鳳笑笑:“這是一首好詩,是一個酸書生寫的。”
如意問:“我怎麼不太明白,是說花開的好麼?”
“是說花開的好,但也容易凋謝,就如同男人的深情蜜意一樣轉瞬即逝的。”言雙鳳難得耐心地解釋,又低低笑了聲。
如意瞪圓著眼睛:“這酸書生倒是很說實話呢,不過也未必,世上自然也有好男人。”
言雙鳳笑問:“是嗎,你見過幾個好男人?”
如意道:“咱們莊子現成的就有啊,像是富貴爺爺,像是李順大哥,不都是極好的人麼?對了,還有吉祥!”
言雙鳳聽她提起趙襄敏來,眉峰微蹙。
她本來是極痛快極有主張的,此刻,卻竟有點心虛地試探詢問丫頭:“你覺著,吉祥是好的?不是那種始亂終棄薄情寡義的?”
如意說道:“我本來不知道,可是經過昨兒,我是知道了。”
“什麼?”言雙鳳不明白了。
如意道:“娘子怎麼忘了?昨兒若不是吉祥舍命去找到了萬馬山莊的馬兒,今兒怎麼會有這樣的好事呢?吉祥又不是為了他自己才去拚命的,順大哥帶回來的銀子,不都給了娘子麼?怎麼現在還疑心人家是薄情寡義的呢?”
言雙鳳意外之餘,無言以對,如意又認真說道:“我先前還不太信服周大娘的話,現在卻想,還是老人家有見識。”
“你又說什麼?”言雙鳳問。
如意道:“周大娘說了,讓吉祥做個上門女婿是極好的,我那時想,吉祥是生得好,可惜一窮二白的,未必配得上娘子,可如今人家一出手,就給咱們莊子弄來了那麼多錢……先前這男人娶媳婦,需要女方帶嫁妝,如今我想,今日從萬馬山莊弄回來的銀子,倒也可以算是吉祥的嫁妝了,娘子,你看我說的對不對?”
言雙鳳隻覺聞所未聞,聽到最後,卻也忍不住笑了:“你說的很對。”
兩人正走著,迎麵見有人打著燈籠,如意定睛:“是富貴爺爺!”
言雙鳳詫異,先前老富貴喝醉了回房了,怎麼又出來了呢,兩下相見,老富貴道:“姑奶奶是要去巡視馬廄?我也正想去,祠堂那邊我才看過了,專門叫人守著,不至於有事。”
言雙鳳問:“您不是去歇著了麼?”
老富貴笑道:“先前倒了會兒,放心不下,到底得出來看一看。”
其實老富貴並沒有就真的喝醉,隻不過他是故意的離席,避開一些嫌疑,讓言雙鳳自在而已。
言雙鳳也看了出來,感歎:“富貴爺爺到底是最穩妥的。”當下一並前往後院,卻見那五十匹馬安置的很妥當,草料跟水都足足的。老富貴又一一點算過,並無差錯。
兩個人望著馬廄裡竄動的馬頭,各自心情異樣,老富貴忍不住道:“我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姑奶奶,這些馬兒,真都是咱們的了?”
言雙鳳道:“怎麼不真?”
如意忙忙地插嘴:“是吉祥給咱們弄回來的,還能有假?”
老富貴長歎了聲,也想起一件事:“先前去萬馬山莊,我還想著該怎麼跟戴掌櫃的開口挑幾匹好的,生怕他不高興,誰知人家二話沒說,可還幫著我點了幾匹……這份情麵可真是沒得說呢。”
他說著就看言雙鳳,知道言雙鳳懂他話裡的意思,戴涉不管是什麼身份,人家的情麵,可不是衝著虎嘯山莊的。
言雙鳳點點頭:“順大哥也跟我說了,三千七百五十兩銀子,戴掌櫃給了三千八百,確實是個體麵人。”
老富貴道:“先前隻聽說驍行堂的人行事大方,如今才知道果然不凡。”遲疑著,他終於又道:“姑奶奶,那位朱先生留在咱們這裡,怕不隻是為了過年吧?”
言雙鳳道:“是了,我也正好奇呢,隻還沒問吉祥。”
老富貴提醒:“得閒還是認真問問吧,若有個什麼,咱們也好提前預備。”
言雙鳳不由問:“您指的是?”
老富貴低頭:“吉祥到底是軍中的人,萬一……”
言雙鳳猜到他的意思,心頭一震寒意掠過,不由抓了抓披風,攏緊了些。
兩人站了會兒,老富貴道:“外頭冷,姑奶奶還是回去歇著吧,明兒還得早起呢。”
言雙鳳道:“我去祠堂上上香,您先回吧。”
於是分頭行事,如意陪著言雙鳳先去祠堂,上了香磕了頭,才又回院。
兩人本是不必經過南院,言雙鳳卻躊躇道:“你先回去看看爐子如何,再把湯婆子預備上。”
如意明知故問地:“娘子不跟我一起?”
言雙鳳裝模作樣道:“我有正經事要問問吉祥,問完了,自然就回去了。”
如意抿著嘴笑:“那娘子慢慢地問,不著急。”
南院的門照例是不關的,言雙鳳進內,見屋中亮著燈,窗欞紙上,有一道影子在。
她看著少年清瘦而俊雅的剪影,忽地有些發怔,無端地覺著這一幕仿佛眼熟。
心頭一恍的瞬間,言雙鳳想到:“他在這裡住了這麼久,看也看了七八十遍,自然是眼熟的。”
放輕了腳步,往屋門口走去,正要上台階,又遲疑地停下。
正自反複,冷不防房門悄無聲地給打開,趙襄敏站在門邊上:“我本來想再等等,又怕你跟上回一樣,自顧自走了。”
言雙鳳仰頭望著他,竟然失語:“你……”
趙襄敏探臂拉住她的手腕:“不冷麼?進來說。”
言雙鳳身不由己,半是被拉拽著進了房中,趙襄敏把門關上,輕輕地撫了撫她的臉:“這樣冰涼,在外頭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