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疲憊的時候, 哪怕是再能強撐,臉上也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些痕跡。
高知卓站在講台上忽地有幾分精神恍惚,要不是講台下的學生有不少正緊盯著他, 他都想要伸出手揉一揉自己的太陽穴了。
說話的聲音一停頓,教室裡便顯得有幾分安靜, 高知卓所教授的課程挺深奧,學生們隻要分神就會跟不上,所以他的課堂秩序往往很好, 不會存在什麼老師一不說話, 學生們竊竊私語的聲音便顯得格外明顯的情況。
平日裡他引以為傲的課堂秩序,此時倒是成了壓在高知卓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繃不住往日裡那副君子端方的姿態, 感覺耳畔邊那可怕的噪音又一次來襲,嗡嗡作響不給他一絲喘息的空間。
高知卓從來就沒想到過, 原來聽得到“聲音”會讓人這麼暴躁。
這才幾天?他便筋疲力竭, 整個人恍若那被抽乾的池塘, 隻剩下底下的淤泥。
這一切得從妻子帶著兒子離家出走的那天說起。
他對妻子離家出走這樣的事情並不在意,可前提是她的離開, 不能給他造成影響, 可寧初夏卻把他的雷點踩了個遍。
離家出走的她這回那叫一個“作”, 做事完全不考慮後果,把家裡搞得亂七八糟。
高知卓看不下去, 那頭母親又在生悶氣,對於書房很重視的他隻得自己開始收, 那天下午正好沒課, 時間正好。
收了一個下午的他感覺自己的腰就差沒直接斷了, 手略一動彈都能感覺到肌肉的疼痛。最可氣的是,即便都累成這樣了, 他的書房居然還是那麼亂七八糟。
這絕不是他效率慢,而是東西太多又不聽使喚。
就說這書架上的書吧,之前高知卓從未摻和,偏偏寧初夏還把她自己做的目錄給打包帶走,對此高知卓不屑一顧,他那個當年就沒怎麼用心讀書的妻子都做得來的事情難道他堂堂一個天天泡圖書館的教授會整理不來?還用得著參考她那一本粗製濫造的小冊子?
高知卓自信滿滿,搜了點資料,大概按照自己的思路做了個分類方案,對著格子頗多的書架他挨本排列,本以為這是曙光就在前方的他很快就明白這居然還隻是一個開始。
耗費了他這麼多心力才勉強排上去的書居然還能在他轉身塞彆的書時來個忽然塌方,運氣好的時候它還勉強能乖巧地待在書架上頭隻要扶起來就好,可運氣不好的時候,得,那就直接倒了一地一切重來。
好不容易勉強收個一格,問題就又來了,書的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雖然明明是按著字母放,可怎麼橫看豎看就是覺得逼死強迫症?而且有的格子沒規劃好,就差著那麼兩本書,不塞吧書站不穩,塞了的話又不符合分類邏輯。
高知卓收拾到身心俱疲可又無可奈何,眼見天已經黑了門外的母親正在敲門,他隻能扶著桌子起身,感受下肩頸和腰部的疼痛,臨要出門驀然回首,這書房仍是廢墟狀態。
到了餐桌那後,他迎來的便是母親的冷臉,桌上的菜更是不見往日的豐富,隻不過是簡單地炒了個一葷一素罷了。
高知卓對於這樣的低壓氣氛很熟悉,這是母親常用的招數,要是往日他也不介意哄母親兩句,不過既然妻子一時半會勸不回來,那也就不著急了。
曾經對飯菜並不將就的他筷子在菜裡扒拉了兩下,當年還在老家的時候,家裡的飯菜是父親做得多,母親並不饞嘴,對於飯菜的美味也沒什麼追求,後來父親病逝到了A城的她更是再沒下廚過。
高媽媽的家庭條件其實並不算好,但是她從自己爺爺奶奶那一輩開始便有著遺傳下來的隨意個性,平日裡毫無追求,樣樣不挑剔,隻能不餓死就行,所以一直也沒有做家務的習慣,但隻要給她提要求的空間,她便能有多吹毛求疵就有多吹毛求疵。
按捺住了不知從何而來的嫌惡心情,高知卓勉強夾了兩筷子菜放入碗中,可這一口下去,他差點把自己送走。
這蔬菜熟過頭甚至有些爛、油放多了他都能理解,可為什麼這盤炒空心菜能是這麼個……惡心的味道?至於旁邊的肉,他已經不敢下筷子了,總覺得那之上籠罩著什麼可怕的陰影。
和他一樣臉上神色變幻的還有母親,兩人對視一眼,均是跑到廚房那把嘴裡的飯菜給吐了,一肚子酸味,滿喉嚨苦澀,這就半點胃口都沒了。
一如既往地,母親並沒道歉,反而是黑著臉搶著指責了他兩句,說他不知道她做菜辛苦。
高知卓可不慣著母親,直接把兩盤飯菜一丟,從外麵叫了外賣過來,妻子在家的時候他是從不允許叫外賣的,隻說外賣衛生條件不好,對身體容易造成不良影響。
兩人對著把飯菜吃完,同時起身,這才發現一桌子狼藉沒人收拾,互相看著彼此,竟是沒有一個人想先動。
那天晚上,最後還是以高媽媽的敗北作為結局,她不得不妥協地拿著碗筷去收拾,回到房間後的高知卓隱約聽到外麵有碗筷破碎的聲音,可他顧不得聽,看著那一屋子亂七八糟的衣服和被子幾乎要炸毛了。
他書房東暖夏涼,下午還不覺得熱的他這才發覺空調遙控器的電池不翼而飛,翻箱倒櫃都沒能找打,他頂著疲憊的身體披著外套不得已又出門買了一趟電池,還被便利店的老板調侃了一番說他是稀客,丟臉丟到了外人麵前。
這一晚,高知卓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從前,那個充滿了將就的年代,他把東西囫圇吞棗往櫃子裡一塞,櫃子一關,便裝作無事發生地躺到了床上休息,按說這麼筋疲力儘是該睡好的,可他卻沒能好好休息,而這樣不能好好休息的狀態,還不隻在那個晚上發生。
蓋在身上的被子頭一回開始亂跑,“頭輕腳重”起來――後來高知卓研究了半天終於明白,這是寧初夏把原先裝被套時綁住的繩子儘數鬆開,所以稍微這麼一睡,裡頭的被芯就開始亂竄。
被子的事情還能忽略,可他居然還得了個類似神經衰落的毛病,每天半夜至少會驚醒兩到三次,他總覺得是有什麼動靜,可看來看去都找不到,高知卓對此隻能勉強解釋為床上少了個人他不習慣,可這理由他很難信服。
這一次又一次驚醒的夜總算過去,醒來之後,高知卓麵對的是越來越多的麻煩,而這些麻煩,幾乎就沒在他從前的人生裡出現過。
衣櫃裡總是整齊地用專門買來的衣架掛起來的襯衫、領帶隨意捏成一團,無論怎麼找怎麼扯,都找不到相對平整的一件。
越是貴價的襯衫越難打理,高知卓從來不知道妻子為她挑的這些衣服這麼難伺候,搞不平整的他試圖使用潑水和吹風機大法解決,卻還是無力回天,隻能改變了穿衣風格穿件休閒風的上衣――可就是這件,那也是有些褶皺,用力拉直繃緊都沒什麼用。
習慣吃中式早餐的他更是指望不了母親起床煮一桌飯,隻得到學生們買早餐的地方買上一份豆漿油條。
好不容易上完課或是開完會結束回家,出現在他麵前的則是母親打包來的快餐食品――母親說話又冷又陰陽怪氣:“不是嫌棄我做得不好嗎?正好我也不想做,外賣更好吃。”起初母親還會等他吃飯,後來稍微一晚,他回家便隻能看見母親已經挑揀過一輪的飯菜,還得自己勉強拿去熱一熱。
倒到鍋裡加工那是不可能的,高知卓簡單粗暴地選擇了微波爐,結果那塑料燙得就像下一秒要融化,燙得他直接摔了一地腿上還起了好幾個水泡,這當然是得不到什麼安慰的,反而要被母親怨上兩句把廚房搞得亂七八糟。
生活的失控到此還沒刹車――
洗衣機外接的水管脫落衣服陽台來了個水漫金山甚至進到了客廳裡麵。
洗澡洗到一半才發現洗發水和洗澡水沒了,關鍵家裡還找不到一瓶替換。
蹲衛生間正好蹲完,抬頭一看卻隻看到空餘卷筒的衛生紙。
難得母親“知錯就改”想要在家煮飯,天然氣卻忽然用完,千辛萬苦找到了充氣的IC卡折騰了半天又問了客服才知道卡裡沒錢得到幾站路之外的網點充值。
……
所有可能會被消耗完的東西總是這麼突如起來的用完,然後連補足的備貨都找不到,隻能到外麵去買。
折騰來折騰去還是收拾不好的房間和書房現在也隻是勉強“看似”恢複了從前,那夜深驚醒的症狀越發地嚴重完全沒有治愈的空間。
家裡的衛生和氛圍一起變得糟糕,那母親將就洗著的碗上能摸到油,高知卓好幾回都覺得其他人看著自己的眼光有些微妙,畢竟天天叫外賣這種事情彆人想裝傻也很難看不見。
眼見情況到了這地步,當時還能信誓旦旦放著狠話的高知卓有些猶豫了。
他難得主動地一次又一次給寧初夏遞了台階,可對方不接電話不說,還總是在電話那頭放各種各樣讓人聽了都想摔手機的聲音,而急著想和寧初夏通話的他還不能就這麼靜音或者是掛斷電話。
現在他隻要一感覺到周遭環境變得安靜,就會整個人情緒變得急躁,耳鳴幻聽持續。
可這都多少天過去了,寧初夏居然還不回家,一副好像真要帶著兒子在外麵天荒地老的態度。
高知卓心中的那股怨氣越發地重。
他對妻子的感官一向很複雜,他隱約覺得他麵對不了現在的妻子。
為了能夠集中注意力忽略掉那些雜音,高知卓也不耽誤工夫繼續開始講課,一直和他對視的學生裡餘覓雙顯得尤其顯眼,顯眼到高知卓有一瞬的晃神。
――他能在餘覓雙身上看到寧初夏當年的影子。
――天真,像是裝滿了東西的寶箱,願意把自己的一切儘數掏出。
美好得讓人想破壞。
高知卓自己清楚自己有多容易被這樣的光芒誘惑,尤其是上一抹光芒變得黯淡的時候。
他深知寧初夏的弱點在哪,什麼一夜夫妻百日恩,不存在的,既然寧初夏不想和她好好談,那就不怪他了。
始終看著高知卓的餘覓雙暫時沒有回複消息的功夫,她看向教授的眼神全是愛憐和心疼,那股感情已然不太受主人控製。
被關掉不久的屏幕偶爾亮起,都是朋友回來的信息,在那段空閒的時間裡,餘覓雙一直在和朋友吐槽高太太。
不對,叫高太太那都是對不起高教授,應該叫寧初夏。
最近高教授的狀態她是樣樣看在眼底的,也因此心中怒火中燒。
瞧瞧高教授最近都被折騰成什麼樣了?風度翩翩的他現在憔悴又狼狽,每次上課都是強撐著精神,可即便自己狀態都這麼差了,他也絕對不會對學生們有哪怕一丁點的敷衍或者是遷怒!
想到前幾天還聽到有同學吐槽高教授不像傳聞那樣優雅,反倒是有幾分邋遢,靠近時隱約能感覺到身上有些味道,餘覓雙真的是氣成了河豚戳下就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