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栽贓毒計,是他獻的。
而他,也視她如籠中雀,釜中魚。
天下群雄逐鹿,夾在其中的公主姬妾,更是男人們掠奪的戰利品,以華美的姿態,裝飾著他們野心勃勃和戰功赫赫。
“萬望先生垂憐,允了我,青燈古佛,幽處獨行。”
這原本是再好不過的結局了。
莫側妃清除了絆腳石,他也捏住了莫側妃這一把柄,日後將會化作他的刀刃,立於皇庭之中。
可是——
她唇珠豔麗,似一粒紅豆。
解不器萬想不到,他竟然動搖了。
他還說——
“女郎難道就甘心嗎?”
她豁然抬頭,眼睛燦然明亮,仿佛死水煥發生機。
解不器冷不防想起了那一簇海棠花,開在冷宮裡欺霜傲雪的海棠花。
僅這一句,兩人從此綁住。
解不器至今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他蠱惑了君王的妃子,還是他被妃子綁上了賊船。
他跟大靖國的太子謝相逢一樣,風月遊玩,本應片葉不沾身。
但是,他一抬頭,便看見琉璃瓦下披著鬥篷向他行禮的女郎,暖室裡素手替他斟茶的女郎、國宴上溫聲軟語勸他少喝的女郎,以及眼下,上了車,卻遺失了一段蒲桃新藤的女郎。
那段蒲桃嫩藤原本攥在婦人的手裡,不經意掉了,小婢正要撿起,她溫聲地說,“算了,落地生根,讓它生著吧。”
雖然女郎戴著錐帽,解不器卻能感覺到她飛來一眼。
瀲灩生波。
她是認出他來了?
“落地生根”,是諷刺他見了她,一動不動地紮根麼?
好一個牙尖嘴利的王女。
解不器不由得一笑。
等車馬遠去,他主動上前,撿起了地上那一段蒲桃藤。
隨從出聲,“爺,這東西掉地上了,太臟了,不如我給您去裡頭新裁一段兒?”
解不器愛不釋手地賞玩。
“不用了,就這一根,足夠了。”
他轉身就走,
隨從們麵麵相覷,“爺,您,好不容易來了這地兒,您就不進去了?”
解不器朗然大笑。
“真佛已見,打道回府!”
而琳琅端坐在馬車裡,身體隨著顛簸而起伏。
她歪斜著身體,漫不經心敲打腕骨。
解不器,當朝宰輔,九國之圭玉,她借著他的幾分憐惜,與這位九國第一謀士綁上了一條船。
可她在他心裡的份量,比起他的主人容經鶴,孰輕孰重?
若是有一天,她要他弑主,他會肯?
還是要做兩手準備。
琳琅向來不把自己的賭注放在男人的顧惜上,期望一個人太多,反噬的還是己身。
她秘密出宮,又秘密回宮,皇城的主人一概不知。
容經鶴又取了幾件新奇的玩意兒逗她歡心。
琳琅柔情脈脈看著他,又仿佛透著他看另一個人。
係統的數據又開始混亂了。
從昭的封後大典舉辦得尊貴體麵,當夜星河皎皎,紅絲飛舞。
祈天燈放滿了整個天廓。
“從此,帝後一體,共承宗廟。”
城樓上,帝王握著她的手,飛眉入鬢,眼中亦有煌煌燈火。
“謝陛下榮恩。”
帝王如同使性的孩童,不滿糾正她,“叫良人。”
琳琅笑了笑。
良人?令我淪為階下囚、父母俱喪的的良人麼?
窒息的沉默當中,容經鶴捏緊她的手腕,指節泛白。
百官屏住呼吸。
“疼呀,陛下。”琳琅將她的手抽了出來,反被握得更緊。
容經鶴做了那麼多回任務,頭一次遇上這樣軟硬不吃的小祖宗。過去的事情已經不可挽回,他不也是在儘力彌補她了麼?換做其他的妃子,敢如此對國君甩臉,早就是冷宮警告了。
她偏不怕。
帝王的視線落在她的小腹上。
他又想起了潛邸的事。
當初莫側妃以流產之事陷害她,他的王女決絕喝下了絕育藥,更是燒琴斷發——她驕傲若此,容經鶴是沒想到的。
也隻有這般至烈的女子,才配他的傾心。
容經鶴從係統裡兌換處一枚多子丸,如果不出意外,初雪之際,他們的孩子就要來到這個世界了。
這也是任務者容經鶴首次“重金求子”。
他在其他任務中,成親,娶妻,撫兒,隻當是一般業務,有也可以,沒有也行。
但他在這個任務裡,卻是那麼強烈地需求,他一定要跟她有個孩子,最好是龍鳳胎,一男一女,承歡膝下,他為子求娶,也為女送嫁,完完全全沉浸在一個新手父親的角色裡。
漸漸地,他也不再將這裡當成任務。
琳琅王女,現在是他的妻,他的後,而不是無關緊要的NPC。
尤其是她還懷著他的血脈。
容經鶴的怒意被奇異撫平,他仔細想了想,為她的行為找到了合理的解釋——產前抑鬱!
從前他不關心女人如何生孩子,越是對王女動情,他越能體會女子的不易。
一國之尊最終妥協,“那叫琴郎。”
她抿唇一笑,“琴郎。”
笑顏之後,是滿城燈火,絢麗生輝。
隻此一句,容經鶴徹底淪陷。
身後是文武大臣,或是豔羨,或是感歎。
百官之首的解不器收斂了唇邊笑意。
封後大典沒多久,邊戎作亂,上君親自伐之。
新後臨盆在即,容經鶴原想撥幾名大將過去,自己留守京中,然而對方來勢洶洶,他隻得披甲上陣,同時留了一隊秘密人馬暗中保護。漫長的行軍途中,他憂慮不已,又不能對部下排遣,因此係統就成了名副其實的聊天工具人。
‘係統,要是你會分/身術就好了。’
係統:‘……’
垃圾宿主,還想它身兼多職!當奶爸也就算了,現在還要進化當“穩婆”!
係統就沒有統權嗎!
雖然是這樣想,係統口嫌體正直感應了下宿主對象的情況。
——糟了!情況還真的不妙啊!
是難產!
傳送過來的畫麵極其混亂,有年輕宮女的哭喊和尖叫。
係統心急如焚。
它接收到的是“即時畫麵”,壓根不知道她為什麼難產,更不知道她能不能熬過去!
係統其實有“分/身術”,可以暫時離開宿主,單獨行動,但這是每一任係統的秘密,從不跟宿主說,免得助長他們“不勞而獲”的心思,全靠著係統打聽情況,自己卻不怎麼動腦,那就是本末倒置了。
要不要回去?
係統陷入了兩難境地。
作為一個係統,是無權乾涉小世界的運轉的。可,可宿主的對象難產啊,萬一血崩而亡,打擊到了宿主做任務的信心和積極性,那該怎麼辦?係統列出了上百條“滾回去當奶爸”的理由,又下意識忽略了“係統不得自作主張”的原則。
係統:‘我能量不夠,要強製尋休眠一段時間。’
容經鶴調侃道:‘祝賀你,全勤獎沒了!’
係統:‘……’
要不是本係統跑得快,你老婆也沒了!
係統“飄回”了王城。
從宮女們隻言片語中,它拚湊出了宿主對象難產的原因。
——莫側妃聯合諸妃反撲!
早不請晚不請,偏偏在新後需要靜養的時間,請什麼戲班子,說增添喜氣,結果上來就是青麵獠牙,嚇得新後提前臨盆!
莫側妃是宿主之前的女人,曾經恃寵而驕,吃了掛落,新帝登基之後,她娘家出力最多,本人也被當成吉祥物,被供在了案頭,體麵是有,但帝王的寵愛消失得一乾二淨,與冷宮棄妃無異。
更讓係統心驚的是,總管公公泰和也摻了進去!
這老太監居然是莫側妃的人?他謀害新後,助紂為虐,是不想活了吧?宿主可不是什麼心慈手軟顧念舊情的良善之輩!
係統如同幽靈,飄進了內寢。
它“看”到了一個年輕太監沉穩有序地指揮,穩住局麵。
由於對方的皮相過於俊美,係統給了他“多看一眼”的優待,就衝著這麵相,賣個笑都能日進鬥金,乾什麼不好,非得進宮當個太監?係統和它的一堆數據表示自己無法理解古代人的忠君思維。
“元似,元似——”
紗帳裡傳出聲嘶力竭的叫喊。
係統頭一次怕得不敢靠近。
它做係統那麼多年,也是第一次圍觀女人生孩子啊!
“元似”應該是那個“太監”的名字吧?係統並不知道自己已經亂了,自顧自分析了一通。
他的宿主叫“容經鶴”,表字為有琴,鶴琴相伴,看著是富貴閒人,實則最是爭名逐利,不甘於屈於人後。而像宮女太監這一類的,取名的好壞全仰仗主人的喜惡。那麼,宿主的對象為什麼要給一個太監取名“元似”呢?
係統感覺自己猜到了原因。
在亡國之前,王女身邊有一個叫元宵的太監,他為了不連累公主的名聲,自刎了。
故土難離,故情難忘,這是不是也間接導致了王女今日的血崩?
係統聽著裡頭的尖叫,一聲比一聲嘶啞,一聲比一聲絕望。
“君父!母後!兒來陪你們了!”
係統嚇得一個激靈。
萬一這人真難產死了,宿主會瘋的吧?彆看容經鶴斯文有禮,骨子裡也流淌著瘋批的血液,保不齊他一怒之下,伏屍百萬,走向自我滅亡!
係統說服了自己,冒著被懲罰的風險,給人加持了一個“祝福光環”。
——這也是它首次為一個古代土著破例。
琳琅的哭喊聲停了一瞬。
“它”來了。
容經鶴身體裡的那個家夥,出現了。
“它”止住了她的血,就像那日“它”止住了容經鶴的頸傷。
來得正好。
不枉費她這一出戲。
琳琅垂淚,斷斷續續地喊,“良人,良人是你麼,如今,如今你還不肯見我麼……”
宮女太監麵麵相覷。
良人是“陛下”嗎?
可是娘娘從不肯喚陛下“良人”啊。
難道是出現幻覺了?
宮女思晚安慰道,“娘娘,放心,您一定會沒事的,陛下很快就會回來了……”
琳琅搖頭,掙紮著起來,“……良人!放開我!我要去找良人,他一定在外麵等我!”
眾人驚得手忙腳亂,慌忙製止她。
“娘娘,不可!”
她怎麼這麼任性啊?係統急得團團轉,再這樣搞下去,她要被自己折騰死了!不得已,係統隻好冒充了一回“良人”。
於是琳琅便看見紗帳外隱隱約約站了個身影。
“大人!”
她瞬間改口,喜極而泣,“您終於肯見我了,我就知道,我……”
外頭伸進來一個潔白如玉的手掌,顏色很淡,青筋近乎透明。
‘好好生,彆亂動。’
琳琅的耳畔“聽見”了一道青澀的、稚嫩的聲音。
她猛地握住對方的手,緊緊的,不肯放開。
係統被驚嚇到了,立刻縮回去。
她又開始哭了。
係統歎了口氣,又把手給了出去,由著她握著。
可孩子還是沒保住,流掉了。
係統自責不已,它頭一次生出濃烈的戾氣,想把莫側妃一乾人等的頭顱懸在城門上。它回過神後,又嚇出一身冷汗。它僅是一個輔助的工具,處置對象的決定權還是在宿主的手上,宿主都還沒說話,它自己怎麼能生出這種可怕的、荒誕的想法?
“沒能誕下子嗣,是我對不住大人……”
哭聲細細響起。
係統麻木地躺在床上,任由女子環住它。
它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原本隻是讓一隻手出鏡的,結果她流產了,氣血更虛了,係統怕她一時想不開,隻能陪著人,她卻趁著它不注意,一把撲了過來,抱住了它的“虛擬身體”。
這下係統更加無法脫身了。
它跟它的數據庫看著床頂發呆,隻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它低頭一看,凝固了。
她在扒它的腰帶!
夭壽啦!
有人竟然要強!搞!係!統!
係統被嚇得活生生沒形了。
琳琅又看不到了,她無助摸索著,青絲滑落腰間,“大人?大人?您在哪兒呀?”
係統遁到了三米開外,捂著自己的虛擬腰帶,被驚得不輕,結結巴巴地說,“你,你無禮!”
那女子虛弱陷在被褥裡,玉頰發白,氣若遊絲,“大人,妾身何時無禮了?隻是,隻是妾身愧疚,未能為大人誕下子嗣——”她眼尾飛上一抹薄紅,“不如趁著那人不在……”
係統如同被踩到了尾巴,氣急地喊,“你閉嘴!”
這不就坐實“偷情”了麼!
她把它一個清清白白的係統當成什麼啦!
大約是被狠話嚇住了,她側過臉,柔弱嗚咽地流淚,沒入了鬢發中。
“既然,既然大人如此嫌棄妾身,那妾身活在這個世間上也無甚意義了……”
係統被她弄得焦頭爛額,又不敢說重話,猶豫片刻,用虛擬的手臂笨拙抱住她,“我,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你莫要哭了。”
乖乖!哄人可真難!再說下去,它的數據庫都要冒煙了!
宿主真不愧是撩妹戰鬥機,說起繾綣的情話來是一套一套的,它就不行了,生搬硬套,跟流水線生產的差不多。
係統快被自己尬死了。
“我隻是,唔——”
它瞳孔發散。
女子的唇停留在它的嘴上。
先是相交。
繼而穿過。
她整個人投入它的虛擬體中,就像是被一層藍膜包住。
係統畢竟是虛擬體,隻有影像,沒有觸感——
但這一刻,它的數據庫陣亡了。
可惡的“病毒”瘋狂入侵了它的程序與算法。
篡改核心,修改指令。
係統既迷惑又害怕……它是壞了嗎?它要回廠返修了嗎?
為什麼中央處理器被燒得滾燙,卻清醒地、沒有猶豫地——
刻上了一個陌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