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的臉又開始紅了。
次日,溫府賞花宴,小天子駕臨。
天還沒亮,溫驚鵲就梳洗打扮,勢要將宴會上那一群風騷小妖精給比下去。
眾女含羞帶怯,站在花枝遮掩處,窺視著尊貴的外客。
小天子一身輕薄春衫,靈敏矯健,眉眼拂開幾分笑意,好似琉璃白雪,鐘靈毓秀,奪得天地造化。
少女們的心思愈發熱切。
雖說太後娘娘有意為陛下求娶溫氏女,可若是陛下中意其他人,太後娘娘還能拂他的意?
說到底不是親生母親,始終隔著一層關係,太後娘娘總是要隨著陛下的。
眾女想得明白,各顯其能,以博得小天子的歡喜。
其中溫氏女表現最為亮眼,她姿色無雙,又擅長音律,當場撥弄箜篌,弦樂渺渺,引得一片叫好。
各家子弟傾慕不已,又覺遺憾。
這一株天山雪蓮,終究是要送入宮中的,他們肯定是沒什麼指望的。
不止是他們這樣想,眾人也仿佛形成了一種默契,簇擁溫驚鵲,儼然以她為首。
有人有意買溫府一個好,笑著暗示,“陛下,春日融融,好花當賞,您就打算空手而歸嗎?”
這就是變相為溫驚鵲討要“簪花”了。
四周盛放著瑞香、粉桃、玉蘭、海棠等,香氣馥鬱,令人流連忘返,而眾人的目光又默契地落在一枝海棠上。
誰不知道宮中那位喜愛此物?
若是陛下以海棠為簪花,那溫府這樁婚事可就真的攀上了繁枝了。
小陛下抬手撫過海棠。
溫驚鵲微微屈膝,淺露笑意,準備領受美意。
他轉而俯下腰,攥了一把毛絨絨的。
“此物真是柔軟可憐!”
他誇道。
溫驚鵲臉上笑容凝固。
……蒲、蒲公英?!
這不就是路邊野草嗎!
想到對方要把這玩意插她腦袋上,她就感到生無可戀。
溫驚鵲:‘這小子是直男嗎,那麼多花不選,給老娘選野草!’
第二十九係統安慰她,‘彆人想要還沒有呢,蒲公英毛茸茸的,也挺可愛的。你彆不情願,想想,太後就是因為喜歡海棠,現在家家戶戶都搶著要種,等你登上皇後了,蒲公英就流行了,誰還敢笑你啊。’
溫驚鵲想想也是,遂忍了,昧著良心附和,“此物倒也有幾分野趣。”
對方睇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溫小姐這麼會說話,難怪入了母後的青眼。”
溫驚鵲忽感寒意。
這是什麼意思?
下一刻,一陣妖風吹過,蒲公英七零八落,隻剩了根光禿禿的梗。
“哎呀,真不湊巧。”幼主無辜地說,“天意如此,看來簪花隻能作罷,免得平添各位晦氣。”
溫驚鵲原地呆滯。
還,還能這樣?
在宮中,思晚複述這一幕時笑得打跌。
“陛下也真是的,這讓溫小姐的臉麵往哪擱啊!”
思靖捏了她胳膊一把,“你還笑,是嫌攤子還不夠亂嗎!”
思晚躲到主人後頭,有恃無恐地說,“來呀,你來打我呀。”
她膽子很大,“娘娘,照奴婢看來,陛下呀,喜歡什麼姑娘,有自己的主意,您這媒婆,怕是做不成嘍!”
琳琅不想聽,她快頭疼死了。
朝野之上,解不器正在步步緊逼,而內庭之中,幼主又頑劣拒婚。
“請陛下過來。”琳琅說,“我非讓他點頭不可。”
很快正主前來請安,他還親自折了一枝海棠,愛惜護在袖中,映得春光斑斕。
“母後,你看,它開得多好看。”
小公子笑嘻嘻地遞到她手中。
琳琅眼皮沒抬,“我是教你這般輕賤女子的心意?”
小公子顧左右而言其他,“近來天也熱了,母後可吃上冰酪了?兒臣那邊新來一個廚子,會製琥珀糕、瓔珞脆、冰楊梅……不如兒臣調他過來伺候母後?”
“你若沒有異議,就讓禮部擬個章程,擇日與溫家女完婚。”
小公子唇邊的笑意逐漸消失。
他沉默片刻,緩緩道,“母後非要這樣逼迫兒臣?莫非真如那些人所說,您與那溫太傅有不可告人之密,要兒臣填了溫家的坑?”
“啪!”
琳琅一個掌摑,震怒不已,“你瘋了!這種話也說得出來!”
小公子皮肉泛紅,垂著頸,一言不發。
“……滾。”
他磕了個頭,爬了起來,頭也不回地離開。
“娘娘彆生氣,陛下,陛下是在跟您賭氣呢。”思靖扶著她,“陛下最聽您的話了,定是有人從中挑撥!”
琳琅闔眼,“罷了,我累了。”
宮人不敢多置一語。
小公子離了皇城,登上解府的門。
“陛下怎麼來了?”
解不器迎他入內。
小公子垂頭喪氣,“相國,你能收留寡人一晚嗎?寡人無處可去。”
解不器不動聲色,“陛下這是……跟太後娘娘鬨了?”
“什麼鬨,是她不講理!”小公子不滿地說,“我說了不要溫氏女,她偏要塞到我身邊,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難道婚事還不能自己做主嗎?那跟傀儡有什麼分彆!她總是這樣,隻管自己所想,不問我喜不喜歡!”
“……陛下,慎言,太後娘娘是為了您好。”
他煩躁地踱步,“為了我好,為了我好,她可有真正了解過,我心中所想?罷了,不說這個,相國,你陪寡人散散心吧。”
君臣途徑一處廊下,聽得一陣鳥鳴。
小公子頗為驚異。
“好美的相思鳥!這是一對嗎?”
解不器含笑點頭。
小公子逗了半天,“相國,這雌鳥是不是生病了?都懶得理人。”
那雌鳥毛色鮮亮,尾羽流黃,萎靡在枝頭。
雄鳥則是搖晃著赤紅尾羽,同她挨挨擠擠的,試圖引起她的注意。
解不器解釋道,“雌鳥是剛抓回來的,還不太適應,等到五六月,便能繁衍,養出一籠小鳥了。”
小公子撫掌而笑,“好啊,那給寡人留一隻!”
解不器笑意更深,“一定。”
到那時,我的陛下,您也許要喚我一聲父親了。
數日,宮中驚變。
解不器許久沒有踏足太後的寢宮,卻不想,這一次會在他發動兵變之後。他統攝朝野,顯達於天下,唯獨不能將心中熾熱公諸於眾。
容經鶴是他少年摯友,也是他侍奉的君主,但他卻倒戈在妃子的陣營,為她出謀劃策,顛倒乾坤。
他曾說“朋友妻不可欺”,如今也親手打破了這個原則。
——他挾持天子,軟禁太後。
對方比想象中要冷靜,“陛下呢?你殺了他?”
解不器走進內寢,聞言輕笑,“在娘娘的心中,臣就是這般不近人情?”
眾女目露寒意,護在琳琅身側。
他心道,倒是一群忠心的。
解不器衣袍掠過紗帳,自顧自傾了兩杯茶水,“雖已涼透,但飲進心中,再冷也熱了,您說呢,娘娘?”
她似乎難以忍受,“相國,你究竟想做什麼?當日諾言,我已一一兌現,亦不曾虧待你——”
解不器撩了下眼皮,“是,是不曾虧待我,每一年,娘娘便要給我塞上五六個妖妾,娘娘若真喜歡這熱鬨的喜事,何不親自上門,披我蓋頭,坐我床榻?一鶴不棲雙木,這道理您不明白嗎?”
宮女們震驚看他。
這逆臣竟敢……肖想寡後!
太後似乎被逼急了,玉頰透暈,“你在胡說什麼!”
“臣有沒有胡說,等下便見分曉。”他的視線移到宮人上,懶洋洋地說,“人太多了,也不好辦事。”
刀出烏鞘,寒光湛然。
“嘭——”
匕首落地。
長劍架在思晚的脖子上。
“亂臣賊子,不得好死!”
解不器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赤血少年了,他操權柄,持國政,威勢日漸深重,野心裡長出了斑斑鏽跡。
他不再滿足這鏡花水月般的清淡關係。
她若是一埕酒,也該烈他喉,奪他魂。
聽見她身邊宮女的辱罵,解不器非但不生氣,反而笑著說,“你養的人,都有一股烈氣,不如犒賞三軍如何?”
思晚的臉色陡然慘白。
她有些驚惶回看帳裡的人。
半晌,帳內撩開一隻手。
“你……你進來罷。”
仿佛認命了般。
“娘娘不要!”宮女哭喊著,反被製住,拖了出去。
“彆傷她們。”解不器吩咐了一句。
繁燈交疊,那帳子的色澤分外瑰麗,擬作嫁衣的紅。
解不器手指微顫,又堅定撩開了一角。
她在帳內獨坐,發絲未乾,衣袍微濕,僅是一眼,就燒乾了他的唇舌。他在夜深人靜之時發動兵變,誰都反應不及,而這個時辰,太後正在沐浴。
解不器第一次見人濕著頭發的模樣。
血的帳,烏的發,雪的膚。
豔色無邊。
“嘭!”
茶盞被他摔碎在地。
琳琅也落入一個陌生的胸膛。
他意亂情迷地侵占她的發膚,呼吸沉重縈亂。
他摸上了她的束衣帶子。
她死死摁住。
解不器清醒了瞬,但也隻是一瞬,他強行扯開。
琳琅將臉埋進枕裡,嗚咽著說,“你這樣……對得起他嗎?”
男人俯身下來,唇齒溫熱,卻比劊子手還要冷漠,“娘娘這話,是想撇清當初引誘臣的乾係麼?”
她震驚不已,“我,我何時引誘你?”
解不器笑了,輕吻美人酥頸,“彆裝了,你是什麼心腸,我當初看不清,現在卻是一覽無餘,就是佛,也渡不了你。”他又低喃,“這樣也很好。”
唯有如此,才能拋棄廉恥,正視內心的渴望。
他背叛他的朋友,背叛他的君王,也不過是,讓胸腹拓上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是啊,這樣也很好。”
她竟附和了他。
解不器一怔,利器貫穿胸腹。
那是……他為了討她的歡心,特意送的銀花剪。
紅影重重,她眉間染紅豆。
美人如蛇蠍。
“我的相國,你太心急了。”
她耳鬢廝磨般環抱著他,任由血色沉入衣衫。
“……母後!”
小公子急忙翻開了人,將琳琅抱了出去,滿是焦急,“母後,好多血,你是不是受傷了?”
他自責地紅了眼眶。
“都怪兒臣不好,讓母後委屈了!”
他看向解不器的眼神,像極了護食的惡犬。
解不器捂著腰腹,倏忽明了。
這是一個局。
就像他當初跟昭後聯手,這個女人,也尋到了新的盟友,掉頭來對付他!
什麼大婚,什麼親政,什麼母子不和,都是假象!
這一切不過是讓他覺得母子失和,趁著東風出手,也給他們瓦解自己的機會。
“相國發兵逼宮,意圖謀反,帶下去,打入天牢!”
小公子一雙鹿眼見了血,恨不得啖他血肉。
解不器諷刺笑了,“女郎,你又親手養了一頭狼犬出來,不知日後是否也如我這般,反噬己身?”
“相國攀誣君上,處以腰斬。”燭火明滅不定,小公子麵無表情,“即刻執行,不得有誤。”
解不器大笑著被押了出去。
天色未明,禁庭春深,肺腑裡充斥著涼意。
他收斂笑容。
眉眼變得落寞。
解不器依稀記得,封後大典那一夜,燈火煌然,王女倚在君王懷中,回過眸。
看了他一眼。
那一刻,身為謀臣的他,竟想著——
明燈之下,帶她遠走高飛。
他以為,她對他,也是有意的。
“所以說,做人不能太忘恩負義。”解不器自嘲一笑。
兄弟愛上同一個女人,那就是劫難。他既不能成全手足情深,又不能成全君子成人之美。
到最後,落了個情深不壽、強極必辱的結局。
一抹灰影越過天廓。
解不器靜靜地看著,等到五六月,那對銀耳相思鳥會相愛嗎?
他不知道。
畢竟相思,有時是一廂情願。
小公子獨當一麵,將後續的事情處理得很好,並沒有勞煩到琳琅。
而站錯隊的世家們又被血洗了一遍。
溫家也在其中。
溫驚鵲被牽連,女眷流放三千裡。
她簡直瘋了,從中逃跑,又被捉了回去,嚴加看管。
溫驚鵲;‘係統,你告訴我,我是不是還沒睡醒?’
第二十九係統極其鬱悶,‘溫太傅,也就是你老爹,早就上了相國的賊船,宿主,你這都不知道,你的政治敏感也太差了!’
溫驚鵲完全想不明白。
‘這不可能!要真這樣,太後會選中我?她這不是助紂為虐嗎?’
第二十九係統更加無奈,‘我讓你彆小看古代人的智慧,你偏不信,這些陰謀陽謀,都是老祖宗玩剩下的,這下好了,你成了獲罪官眷,什麼助力都沒有了。’
溫驚鵲咬牙,決定破釜沉舟,‘從昭不行,不是還有靖國嗎?’
第二十九係統像看智障一樣看她。
人家是共過患難的姐妹,會信你這個沒有任何關係的外人?
說不定通緝令還是一式兩份的呢!
從昭叛亂剛起,被及時撲滅,大靖沒有任何落井下石的念頭,甚至派遣使者問,需不需要幫手?
從昭臣子表示不相信,這一定是敵人的狡猾把戲!
四月中旬,靖太後的車架親自到了從昭。
眾臣高度提防,大靖肯定不懷好意,趁著他們內亂趁虛而入!用心實在是險惡!
然後,他們麻木看著兩個女人手挽著手,四處郊遊。
連如廁,也要一起的。
不,越是姐妹情深,越是有詐,陛下您可要……陛下?!
他們陛下跟靖國幼主相攜而行,還友好交流了下臭豆腐的製作之法。
“蒸著好,鮮嫩多汁!”
“炸著好,又香又脆!”
倆少年誰也說服不了誰,辨得麵紅耳赤,於是跑到她們麵前,拉攏盟友,問哪種臭豆腐好吃。
琳琅倚花而笑。
小公子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輕輕撓了下頭,小聲地爭取,“蒸著好吃,不上火,您說呢?”
“嗯,蒸著好!”
君晚探過來,嚴肅地說,“我覺得炸著香。”
琳琅沒骨氣倒在她這邊,“沒錯,炸著更好!”
阿令弟弟得意洋洋叉腰,“看吧,你母後最聽我母後的話啦,我贏了,阿兄,你學小狗叫,快點兒!”
倆少年又是一番胡鬨的取笑。
癸酉年春末,穀雨充沛,四野安定。
大靖與從昭合二為一,改國號為永,統禦法度,守疆固土,結束百年戰亂。
昔日囚車上一句“君臨天下”的戲言,如今已是事隨人願。
郊天大赦,旌旗獵獵。
兩國臣子分列路旁,表情還有些詭異的生氣,沒合並之前,他們吵得昏天暗地,討論誰上誰下,合並之後,他們依然吵得昏天暗地,討論誰大誰小。
雙方各執一詞,辯詞無數,總之分不出高下。
幼主恭敬請太後執禮——這本是於理不合的。
但如今,她們才是這片王土的唯一主人。
君晚與琳琅對視一眼。
雲袖翻飛,默契燃起一線紅香。
“神明在野,請聽我言。”
“時和歲豐,禮樂同治。”
“夙夜孜孜,澤被生民。”
“……甘以千裡赤血,佑我國祚永延!”
若有一日,君臨天下,我要——
迎神,奏樂,懸燈,祭天,百官肅穆皆是我臣!
流雲,滄瀾,峻嶺,沃野,萬裡河山皆入我眼!
我要,天為我春,眾生見我皆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