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奇僵著臉, 麵上露出一點小心翼翼的笑容,不說話,態度卻很明確, 無論虞潭秋怎麼說, 他都要帶虞潭秋回去。
虞潭秋拿這樣的林奇毫無辦法,心裡醞釀了一下, 開始破口大罵,非常的惡毒難聽, 儘往林奇的心窩子上捅。
長痛不如短痛,他下定決心要與林奇一刀兩斷。
而林奇隻是攥著傘,白著臉挨著他的罵, 神情是天然的淒楚。
罵著罵著, 虞潭秋閉了嘴。
林奇……竟然哭了。
大淚珠子從那雙深凹的眼窩裡滾落下來,滑過清秀蒼白的麵龐,落到嘴角時,淡粉的嘴唇微一抽搐, 無意識的哀傷模樣。
虞潭秋不是第一次看到林奇流眼淚了。
每一年虞伯駒的忌日,林奇都會抱著白瓷壇子坐在屋後, 雙手撫摸著那一塊冰涼的白瓷, 背影佝僂動作遲緩,一回頭就是一雙通紅的眼睛對上虞潭秋的目光, 然後驚慌失措欲蓋彌彰地一擦眼睛,水光從眼角一閃而過。
可憐得虞潭秋想把他抱在懷裡, 摟著他單薄的肩,親一親他蒼白的臉,告訴他‘你還有我呢’。
虞潭秋嘴唇抖了抖,疾步走到林奇麵前, 林奇因他氣勢洶洶,人抖了一下,茫然的臉上滑過一絲驚懼,虞潭秋正在變聲的嗓音沙啞粗噶,他狠著一張臉,“害怕就滾。”
林奇凹陷的眼珠像一汪泉水,在虞潭秋的嗬斥中泛出一點淚光,他顫抖地伸了手拉住虞潭秋單薄的手腕,“跟我回去吧。”
虞潭秋手腕的肌膚頓時像火燒一樣,林奇做裁縫,每天都要與頂級的綢緞打交道,一雙手保養得極好,掌心細膩滾燙……虞潭秋忽然反手抓住林奇的手,林奇的手很燙,再將目光順在林奇臉上,林奇雙頰緋色暈開,不單是追虞潭秋跑出來的,倒更像是病了。
“你發熱了,”虞潭秋壓抑著心疼,放開了手,狠心道,“不想死在外頭就趕緊滾回去。”
林奇馬上又抓住了虞潭秋的手臂,他抓得很緊,呼吸急促,目光懇求,慢慢搖了搖頭,“一起回去吧,當我求你……”
“你——”虞潭秋像是被撕成了兩半,一半的他已對林奇俯首稱臣,恨不得現在就跪下來求林奇愛他,另一半的他真想殺了林奇再殺了自己,全都到地下,再抓上虞伯駒,才能把事情說個明白。
這是個打不開的死結。
虞潭秋咬牙切齒,稚嫩的臉陰狠的神情,他猛地手腕一收,林奇攥的緊,半個人都貼到了虞潭秋麵前,兩人貼得極近,林奇都能看到虞潭秋眼裡蔓延開的紅血絲。
虞潭秋盯著他,露出雪亮的牙齒,從齒縫裡一字一頓地逼出來,“你—不—要—後—悔。”
*
“進來吧,”林奇推開了暗紅的門,門‘吱呀’一聲發出低沉的聲音,他抖了抖身上的長袍,聲音靦腆道:“地方不大,你的屋子我昨晚都替你收拾好了。”
虞潭秋冷著張臉擠過林奇的臂膀,林奇捂住臂膀,在虞潭秋交錯時麵上露出一個訕訕的笑容。
一看就是個任人搓圓揉扁的好脾氣。
虞潭秋的性子長在骨頭裡,父親的粗莽,母親的執拗,年少的懵懂,青年的茫然,中年的狠毒,種種全雜糅在一個目前才十五歲的單薄身體裡,外露之後總的來說就是個彆扭的孩子氣。
林奇跟在他身後,嘴裡輕聲地向他交待這間小小院落的分布,他們的住處,廚房的位置,還有錢都放在哪兒,他說的很清楚也很細致,說到在虞潭秋的床底下第三塊青石板下頭藏了一盒銀元時,虞潭秋終於忍無可忍地暴怒了,“你這是在交待遺言?!”
林奇戛然噤聲,驟然安靜下來,從喉嚨裡細細地咳了一聲又憋住,咳嗽這種東西是憋不住的,於是林奇靜默地跟在虞潭秋身後,邊走邊憋著咳嗽。
虞潭秋受不了,回身道:“你跟著我乾什麼?還不去看大夫!”
林奇紅著眼睛和鼻頭,一副無措又無辜的模樣,“我、我帶你去你住的屋子。”
林奇的相貌年輕時顯老。
過於凹陷的眼睛和層層的雙眼皮像藏了歲月的秘密,大約是因為愛而不得的暗戀,他總是很憂傷,獨來獨往,孤獨冷清,十七八歲的時候就苦大仇深地像個過於老成的青年。
真正到了青年歲月之後,林奇的相貌忽然就定格了,年華再一次拋棄了他,他看上去又比其他人顯得年輕了,似乎一直都是老成的青年模樣,而且越來越憂傷,像一個過於陳舊的靈魂悄然躲在了不腐的軀殼內,唯有他的目光帶著柔和的善意,有時甚至顯得有些稚嫩。
就是這樣的目光打動了虞潭秋的心,並且長久地讓虞潭秋陷入其中,不可自拔。
“我已經聽清楚了,”虞潭秋從暴怒轉為冰冷,“你能不能離我遠點?”
林奇遲鈍地點了點頭,轉身欲走,又回過身把手裡的竹節大傘往虞潭秋麵前一遞,“這兩天還要下雨,你拿著。”
虞潭秋低頭看了一眼林奇手裡的傘,淡棕色的竹節柄表麵光滑圓潤,一看就是主人的慣用品,握在那雙蒼白乾淨的手裡,相得益彰,無論任何人都不會願意從那雙手裡奪走那把那麼適合他的傘,虞潭秋扭過臉,在秋風中冷冷地撇下一句——“不用你管。”
林奇站在院內望著虞潭秋尚還單薄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這一口氣歎出,又帶了一串的咳嗽,剛要邁進屋內的虞潭秋猛地回了頭,動作和目光都有力地像個頓號,惡聲惡氣道:“還不快滾!真想打斷你的腿……”
林奇模糊地笑了下,像個溺愛孩子的家長,邊默默地點了頭邊轉身。
“我叫你滾去看大夫,你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