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軻澤幫著許湫明傳信也不是一日兩日, 從先前的悲憤難忍到如今的淡定行事,性子都被磨平不少,也沒有之前那樣嫉恨的心境了……當然,更大的原因出在謝虛身上。
謝大人的身體肉眼可見的衰敗下去, 瘦削得像是風吹可倒, 臉色愈加蒼白, 顯得生氣寥寥。隻是那眉眼因為孱弱之氣,也愈顯出美人的俊秀雅致來。
他修長的手將信箋展開時, 黑沉的眼睫總是會略略垂下, 一目十行地掃過那些字。瓷白的膚上會浮起一層淡紅,乍如嬌嫩桃花落在麵頰上染上的顏色一般,也給那仿佛謫仙般不可觸及的人添上一分活氣。
每至這時, 藺軻澤總會不自知地看出神,也不知從何時起,謝大人拆信的時刻也成了他最期待, 也最煎熬的時刻。因為隻有在這時,他才能看見神情與往日完全不同的謝大人;會看見, 因旁人而心緒起的謝大人。
實則謝虛每看主角受一次信便要被氣一次, 早便想收手不看了。
隻是最近許湫明送來的信總是會在那些亂七八糟的情話後添兩句正事, 謝虛怕耽誤了時機,要不然連碰都不想碰。
匆匆略過那些無意義的戲言, 看到最後,謝虛微微蹙起眉。
“陳助逃走了……”
這事實在稀奇,將陳助吞噬的萬鬼之中, 有一半是他親手放出的,更有一部分是當初被趙氏夫妻所害,不願受他超度而遊散在人世間,有了些許修為的半鬼修。有這樣的萬千陰兵在手,怎麼也不該讓當時已負傷的陳助逃走才是。
這事雖然可疑,但陳助到底是由天師世家耗費諸多資源供養出來的高銜天師,有什麼保命的靈物也不稀奇,興許真的讓他的一縷殘魂逃出去了。
放虎歸山,最為讓人頭疼。
那時謝虛下了死手,也未想到陳助能活下來,難免透了行跡,若是陳助也像他一般借助實體活過來……恐怕是能追查到藺家的。
謝虛下意識地不想將藺諶許牽扯進來。
許湫明的信的最後一段,也寫明了他所憂慮之處,要約見“於檜”一麵。
若是許湫明在之前這樣約見他,為了避免麻煩,謝虛定會一口拒絕。但現在既然關係到藺諶許,謝虛要加以斟酌的元素就多了一些。
正是考慮時,他捏著信箋的手不知覺便收緊了一些,雪白的紙麵上驟然橫貫幾條皺褶,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那紙箋突然便飄落在地上。
謝虛心底也知自己的決斷是什麼了。
他在藺家的行動雖不受製,但因為肉身衰弱的緣故,藺諶許並不怎麼願意讓他出門,要是去見許湫明,還得做的隱秘些。
於是這次藺軻澤要捎帶給許湫明的不再是謝大人的信……而是謝大人的人了。
被謝虛溫聲詢問的藺軻澤瞳孔微散,想也不想地拒絕道:“晚輩不敢,謝大人三思!”
這其中倒不僅僅是少年人的嫉恨,更多是藺軻澤出於對謝虛身體的擔憂。
眼前的黑發天師身著的是最舒適昂貴的雪鶴緞,整整一套連著外衫,都是拿著真金白銀織成的,取用的緞子還是屬老祖的分例。因謝虛未夠天師品級便著雪鶴緞,免不了讓人對他頗有微詞,又是說他過於嬌奢,又是暗示老祖太過溺愛,隻藺軻澤最近與謝虛接觸的多,才知這並非謝大人的本意。
——他實在太過虛弱體寒,也唯有雪鶴緞能遷就兩分他的體質。藺家內部四處都布著老祖親手施下的火令陣,隻是為了讓謝大人細心將養。
偶爾謝虛參與藺家掌權者內部會議時,也會先行拂袖而去,旁人說他傲氣的不知天高地厚,隻有藺軻澤膽戰心驚的擔憂謝大人身體虛弱,恐是支撐不住。
那雙手已經連持筆回信都艱難無比,身體瘦削孱弱得像是一折便斷。藺軻澤實在是害怕這一趟出去太過耗費謝大人心神,若是大人出了什麼事,他萬死也不足償。
藺軻澤堅定的心神在下一刻便被擊潰。
因為他聽見謝大人極輕地歎了一聲:“隻這麼一次。”
少年人因為極度的心慟,甚至往後跌了一步。
的確隻有這麼一次,依照謝大人現在的身體狀況……說不定,就是最後一麵了。
他當真能這麼狠心,拒絕謝大人的要求嗎?
謝虛正在整理語言,從藺家利益的角度勸說這似乎十分古板循禮的藺家天師,帶他去“通敵”,卻又見到少年通紅的眼眶,驟然有些失聲:“……”
竟是讓他難為成這樣麼?
謝虛都想好要另走路子了,卻見紅眼的少年突然便震聲道:“隻、隻這一次,我願意帶謝大人前去!”
……
一出了藺家,外麵的冷空氣便團團擁上來。那寒氣仿佛從天師袍的袖口鑽進去,貼著膚一般生疼。
也好在黑發天師穿的是雪鶴緞製成的衣袍,總不算太難捱。隻是謝虛被明亮的光一晃,顯得膚色過於蒼白,他還忍不住掩袖咳嗽起來,帶著細細的血腥氣,讓藺軻澤看的憂心不已。
藺軻澤拿了駕照,刻意沒用藺家的司機,而是親自開車去載謝虛。
怕謝虛著涼,藺軻澤特意將暖氣打得極高。他身體康健,自然不知道這樣一冷一熱的更易讓人生病。
身著雪鶴緞的天師上車後便靠在座椅上,半闔著眼睛憩息,那黑沉卷翹的眉睫顯得纖長,讓人忍不住生出去勾弄幾下的想法。隻不過藺軻澤是很正經的人,他隻是有些擔憂地透過後視鏡看了謝大人幾眼,發現黑發天師閉眼休息時,才微放下心。
隨著車中溫度漸升,黑發天師似是覺得有些熱了,將袖子往上挽起了一段。
那截瓷白細膩的手便那樣展露出來。謝虛這些天被靈物養著身體,樣貌身形都有微妙的變化,那截手腕真正像是擦了雪一般,比之江南美人的那些柔荑都要更白皙好看一些。
僅是這一段雪白,便讓藺軻澤微微出神,車都開的顛簸,差點出事。他這才猛地頓首,專心致誌盯著麵前的路段,臉熱不已,心亂如麻。
那終究不是他能……觸及的人。
謝虛尚不知開車的少年是如何的失意,等他困乏有些淡去後,已經是到了往日藺軻澤與許湫明見麵的地點。
藺軻澤這時的情緒也平靜下來了,他小心翼翼地給謝虛打開車門,卻連伸手去扶一扶那人的勇氣都無。
麵前五角閣樓典雅非常,屬許家產業之一,後來落進了許湫明囊中,平日隻招待身份特殊的客人——這指的當然是天師界的人了。
謝虛立定之後,隻看了一眼,便向那敞開的入口走去。隻是他發現藺軻澤的步伐仍停在原處,沒有再往前走的意思,還是奇怪地回頭望了一眼:“藺軻澤?”
少年人低垂著頭,他的身量實在很高,哪怕是這樣縮著肩骨,也像是沉默的巨犬一般,被謝虛喊到名字時,耳朵甚至激動地動了一下,但隻是興奮了那麼一會,他眼中的光便悄悄散去,聲音有些喑啞地道:“謝大人,我在這裡等您。”
他怕看見謝虛與許湫明在一起的樣子,會嫉妒的發狂。
隻站在這裡保護好謝大人便好了。
黑發天師點了點頭,也不強迫他,轉身走上了那道樓梯。
……
許湫明等了他許久,麵前的茶都擺涼了。
他見到“於檜”第一眼時,是很驚訝的。隻因為這個教藺諶許都神魂顛倒的年輕人,似乎並不是他想象中那般絕色,隻是膚白了些,身段生的瘦削好看。
連謝虛的一分容貌都比不上。
許湫明眼睛微微眯起,這麼想著時,他拿起麵前的茶盞一飲而儘,好借此遮住自己不屑的神情,以免被對方瞧出不對來。
就這麼一會的功夫,他放下茶杯時,“於檜”已經坐到他麵前了。
黑發天師的神情漠然無比,脊背坐得很直,看上去端謹無比,正經得不行。他也沒有多說什麼閒話,開門見山的便和許湫明談起“陳助逃走”的事。
謝虛說話時,以指點了茶水,在桌上畫出極簡略的示意圖。
許湫明見著他修長的手指,和微斂下的眼睫,突然又有些莫名的覺得……他好像有一點能理解藺諶許為什麼鐘情於麵前的人了。
的確是個很能挑起男人征服欲的人。
心中這麼想著,許湫明的目光卻愈加冷厲起來。他伸出手將桌上的水漬一把擦去,笑容有些痞氣地道:“上來就談這些,未免也太生疏了。”
這段時間主角受的變化的確很大。
謝虛印象中的他還是那個活躍過頭,偶有些羞澀的形象,與麵前透著一股成熟痞氣,甚至顯得有些陰鬱的男人……相差太大了。
許湫明親自給“於檜”沏茶,因為手法實在太過粗獷,像是倒酒一般,甚至飛濺出了許多在桌麵上。許湫明又將杯盞推過去:“我聽藺道友說,你身體不大好,所以特意沒點酒,像是熱茶這些,總應喝得?”
他看著對麵瘦削得像是文人一般的謝虛,又有些蠻不講理道:“不喝就是不給我麵子。”
謝虛原還是皺著眉盯著那杯茶,待許湫明說完那句話後,卻是淡淡將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依舊十分平靜道:“不喝。”
氛圍一時凝結,彌漫著淡淡的尷尬氣息。
“留神香、薩婆血、路安散……”謝虛將那茶中擱著的東西一一數出來,也不管許湫明的臉色慢慢沉了下去,謝虛極緩慢地說道:“許湫明,長本事了。你這是要做什麼?”
許湫明嗤笑一聲,站了起來。因為修習天師玄術,他身量又長了幾分,幾乎能將謝虛的身形全籠罩在懷中,隻一伸手便可擒製住麵前臉色蒼白的天師一般。許湫明道:“你這語氣,好似我們有多熟稔一般,要讓李老聽見,他又得斥責我不珍惜眼前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