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巢隻需要等待。
等待人類自己把潘多拉的魔盒帶回去。
“第二支勘探隊返回時,信息安全部是第一批接觸勘探隊的人。”北緯基地負責人呂佰道,“他們要保證母巢樣本帶回的安全,後期也是由他們負責對母巢初卵樣本研究的軍事封鎖管理……”回顧到這裡,一股寒意已經躥上了其他人的後背。
信息安全部並不怎麼外露於人前,但事實上,對各方麵高層人物接觸最多的部門!
信息安全部的實權未必很高,但不論是軍方、議院還是企業,都要和他們打交道。
他們甚至能夠以“排查間諜”“排查潛伏者”“交遞保密信息”的理由,在非公開場合,接觸大量聯盟政府高層、企業高層。因為是在非公開場合,那寄生被發現的概率就小之又小——何況,信息安全部還掌控著聯盟最大的監控係統,天幕!
“信息安全部一級以上的成員,基因等級都在B級以上。”生物科學家喃喃。
高基因等級保證了寄生過程,寄生體記憶損失率低,寄生後偽裝態完美。
會議室寂靜無聲。
當時自由軍內部的看法主要是,如果真讓聯盟政府研究出進化的方法,拉大基因等級階層,對自由運動將會是一個致命的打擊。出於這種顧慮,前期他們的注意全落在異種研究中心,完全忽略了對所有接觸過“母巢樣本”的人的追蹤。
異種研究中心保密等級過高,封鎖過於嚴密。
等到他們在“孢囊雨”降臨前兩天,發現研究中心被大量寄生控製的時候,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事實上,到這個時候,還有很多自由軍成員沒有預想到後果那麼嚴重。
很多人都以為,這頂多隻是一場發生在銀河主星和部分獲得過“異種母巢”樣本的“生化危機”,直到“孢囊雨”降臨,才意識到,是席卷全聯盟的末日。
整個事件中,人類一共有三次拯救命運的機會。
第一次,是第一支勘探隊遇到母巢的攻擊,接應的軌道艦。
第二次,是第一階段和第二階段戰役過度,指揮權的交接。
第三次,是第三階段戰爭正式爆發,距離完成隻差一線的坍塌計劃。
三次機會,全如流沙般從人類的指縫中流過了。
約克森忍不住回頭去看坐在會議室後方的律若。
他原本就生得難以接近,有種完美到猶如仿生人的無機質感。投影出來後,銀色的頭發溢出光影,臉頰素白如不真實的光,瞳孔毫無正常人該有的溫度,仿佛徹底變成了一個存活於賽博空間,執行命令的電子天使。
在不需要他開口的時間,他一直微微低垂眼瞼,沒有表情,也沒有聲音。
仿佛係統桌麵的人形AI。
給他指令和要求,他才會做出反應,除此之外的絕大部分時間,他就隻是窗口裡處於等待狀態的虛擬圖像。
隻有在會議室裡的其他人提及“第一次勘探”的時候,他才抬起眼睫,視線短暫地在虛空中停留了一下,就又重新落了回去。
“聯盟政府被寄生了,還不夠人們團結起來反抗嗎?”約克森出聲問道。
聽到他的問題,與會者幾乎都在苦笑。
“我們能說聯盟政府被寄生了,”一名女軍需部部長對約克森說,“他們也能。”
約克森花了幾秒,才從她的話裡解讀出了寄生種帶來的信任陷阱——他們對外聲明政府高層被寄生了,沒有攔截異種,甚至還炸毀了全數據光腦中心。那麼反過來也一樣,母巢同樣能控製聯盟高層的聲明,自由軍已經被異種寄生,才會營救走人類的叛徒。
——明麵上,人類聯盟的軍事領袖,一直隻有一個:
那就是律若。
在集中力量反抗異種之前,人類已經被拖進了互相指責、互相懷疑的泥沼。
“先穩定秩序。”女人淡淡開口。
她出聲後,會議室裡的自由軍成員仿佛一下有了主心骨,紛紛拋開絕望消極的情緒,商定下一步的計劃。是先檢查並清理這片區域,還是先恢複和另一個基地的交通通道,會議室一下嘈雜起來。
散會的時候,自由軍成員朝女人行禮,卻發現女人沒有起身要離開的意思。
“領袖。”北緯基地的呂佰詫異地開口。
剛要問,就被軍需官扯了一下。
這個時候,呂佰才猛然發現,會議室裡沒有起身離開的,還有一個人——坐在會議室最末端的律若。
他一愣,直到這個時,才忽然想起營救行動那天,那個叫“明茉”的生命學派高層歇斯底裡喊的話……兒子,律若是領袖的兒子。這件事劃過腦海的瞬間,呂佰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古怪感。
離開會議室的時候,他回頭最後看了一眼,意識到這種古怪感覺的來源:
領袖和律若,一個坐在會議室前端,一個坐在會議室後方,中間仿佛隔了無形的牆。完全無法將“母子”這個本該溫情脈脈的關係放到她和他身上:領袖不認為自己是律若的母親,律若似乎也沒有覺得自己是她的孩子。
一個冰冷堅硬,一個沒有感情。
一直到其他人全部離場,律茉才將視線移到了律若身上。
她隔著遙遠的距離,冰冷地審視律若,那種審視並不像一個母親審視一個久彆重逢的孩子,而是一個女人審視一個從她子||宮裡爬出來的怪物。
“我一直想親手殺了你。”律茉冷冷說。
律若沉默地坐著,沒有對她的話作出任何反應。
律茉的視線落到他嚴絲合縫扣著的領口和袖口。
沉默片刻。
“你可以試試p-2抑製素。”律茉說。
律若抬眼望向她,律茉卻已經起身離開了。
————
律若中斷了遠程投影。
藍熒熒的光照在律若的眉骨上,他垂下的睫毛就像兩柄銀色的小扇子。他坐在鳶尾莊園地下實驗室的手術台旁邊,地麵散落了一地的注射管。參加會議之前,他剛剛在自己身上試驗了幾種新的抑製劑。
P-2抑製素就是其中的一種。
律若不知道律茉為什麼知道p-2抑製素對異種的汙染有效果,卻也沒有要去探究的想法。
這些天來,他一直待在鳶尾莊園的地下室,待在一個算法模型旁邊。抑製劑對被汙染的身體起到的效果越來越小,但在研究新抑製劑和汙染發作的間隙,他會垂眼看著那個很久沒有進展的算法模型,核對數據。
模型已經核對了三年。
每個數據、每個代碼、每個運算方程,都已經核對過上萬遍。核對到現在,這種核對本身已經沒有任何科學意義,隻是一種單調的重複。
核算完之後,他會從前麵的數據出發,代進一些假設的數據,將算法模型一點一點繼續推算下去。好像這麼一直算,一直核對,隻要他能求出最後的解,就能把方程對應的主人找回來。
可代入的數據是虛假的,推算的進度自然也是錯誤的。
驗證更無從談起。
但他也隻會這麼一件事了。
再一次推算出來的方程全部清空,律若十指交叉,垂眼坐了一會兒,起身去研究新的抑製劑。
起身的一瞬間,警鳴響徹整個空間,同時響起的,還有封閉氣閘啟動的轟鳴。律若一把抓起能量槍,轉身對準門口。
沉重的金屬大門轟然打開。
打開的一瞬間,大門兩側的檢測器警燈在蜂鳴中亮起,將整個實驗室照成一片血紅。
危險血腥的紅光中,站在單井電梯廂裡的,是一道挺拔頎長的身影,如立於血色霞光裡的遠山青鬆,透出晦暗壓抑的魔魘氣息——那是一隻異種,一隻偽裝成人類的異種,一隻無比危險的異種。
可律若的手卻忽然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麵對律若的槍口,那道修長晦暗的身影捧著一束藍寶石鳶尾花,類冷血爬行動物的金眼珠定在律若臉上。
“……若若。”它說,“許我餘生。若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