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實驗體
律若沉眠得就像一枝開在暗夜的鳶尾。
他安靜地枕在鐘柏的懷裡,鐘柏看著他,想起第二次遇到他的樣子。那時候,律若被諾比頓公學的貴族子弟堵在自然科學部。刺目的紅藍強光中,那群權貴子弟哄笑著,戲耍地將他的實驗數據一次又一次清空。
沒人為他說話。
他就孤零零站在那裡,站在這個塵埃四起的世界裡,像一隻銀色的飛鳥。晶瑩,乾淨,卻不會保護自己。
鐘柏走過去,在一片寂靜中,解開自己的大衣,俯身將他包裹在大衣裡,然後將他抱回自己宿舍。一路上,銀發學弟都安安靜靜待在他懷裡,靠在他的襯衫上,銀色的頭發散在他的領口。
被放下後,也不會說話,不會問他為什麼把自己抱走,就坐在沙發上等待指令。
像個很呆的小機器人。
鐘柏教了他很久,才讓他明白,人需要進食叫“餓了”不叫“生理機能”,想去做什麼也不叫“執行指令”……很呆的小機器人,養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才小心翼翼養出一點兒鮮活。
一晃十幾年,當初被他抱回去的小機器人會生悶氣了。
會覺得他欺負他了。
會不理他了。
可怎麼就不醒了呢?
鐘柏壓著痛楚,溫柔地摸了摸律若的手,將他往懷裡摟得更深一點。律若會醒來的,會悶悶地窩在他懷裡不理他……冷色調的燈光落在俊秀的學長身上,他緊緊抱著懷裡的銀發青年。
漫長的撕裂靈魂的痛苦裡,他也許已經瘋了。
銀發研究員恢複的希望,成了維係他的最後一線遊絲,而人類已經嗅到了他瘋狂前夕的酷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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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烈的槍聲接連不斷地響起,銀色的殺戮軍隊在街道上有條不紊地行進。附近的居民躲在建築物的廢物裡,不敢出來張望。陳列在第五星係上空的宇宙異種軍隊主力部隊沒有發起進攻,但一支支精銳的銀翼屬族已經分散進入不同的星球。
這些銀翼屬族融合了人類與異種的特征。
高挑,修長,全身覆蓋著半生化半骨骼的銀色戰甲,活脫脫就是一個個從賽博電影裡走出來的生化戰士。
它們進入人類星球後,二話不說,直接展開了大搜查。
迫於外麵的異種兵潮的壓力,聯盟戰後重建的文明權力機構,沒一個敢出來說半句話。就連平時最喜歡興風作浪的無冕之王星際媒體都個個噤若寒蟬。好在這些冷酷高效的銀翼屬族目標非常明確:
它們進入聯盟掘地三尺地尋找生命學派和前聯盟政府的殘黨。
除此之外,所有與生命學派相關的檔案和研究遺存,也全部都在搜尋清剿範圍。
起初還有聯盟勢力在銀翼屬族找上門的時候,不想交出從生命學派那裡獲得的東西,企圖用其他條款進行交易。結果,不到三個小時,整個在聯盟也排得上號的勢力,直接被攻破所有基地,從地圖上徹底抹除。
不容洽談、不容商討、不容談判。
對方的態度無比冰冷,殘暴,毫無回旋餘地。
聯盟其他勢力嚇得魂飛魄散,連猶豫都不敢,紛紛主動協助這些冷酷暴戾的殺戮兵器搜索起生命學派和前聯盟政府的相關殘存。
在這股浪潮之下,自由軍的協助就顯得並不起眼。
隻有極少數的自由軍高層,察覺到了一絲幽微的反常。
律部長重傷不醒的消息傳到自由軍基地的時候,律茉正在會議上。她沉默了片刻,便讓人繼續將會議進行下去,整場會議下來,沒有任何波動。但在散會後,人們看到她獨自在會議室的窗前站了很久。
“領袖。”
生物科科長走到律茉背後。
律茉站在自由軍基地的玻璃廊橋上。
銀白色的鋼鐵骨架橫越過她頭頂。她同樣冰冷的銀色軍裝模糊在白蒙蒙的天光裡。生物科科長看向她正在看的方向,正在重建的城市裡,銀色的異種飛艇無聲地穿梭在一棟棟建築裡。
生物科科長收回視線,道:“它們已經找到了目標。”
律茉平靜地點了點頭。
她被天光照得有些失真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生物科科長躊躇了一下,還是沒問她為什麼不直接出麵協助銀翼找到那批生命學派和聯盟政府合作的殘存資料,而要以隱藏在幕後的方式把消息透露給它們。明明,前者對自由軍成為戰後主導政權有著顯而易見的幫助。
在實驗室的逼問發生後,生物科科長隱約察覺到,律茉對異種、對生命學派有著非同一般的了解。
而這種了解,似乎和律部長有著複雜的聯係。
生物科科長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律茉新的命令,研究部那邊發來了新的實驗進度。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在該離開去處理研究部那邊的事時,生物科科長鬼使神差地開口:“阿布雷斯教授已經解救出來了,他對科希諾達實驗了解最深,肯定能找到解決的辦法的。”
律茉不置可否。
生物科科長隻好匆匆告辭。
天光鋪著廊橋,在橋麵的玻璃上反射出一塊一塊的閃光。律茉將視線從城市那邊收回來,她並不在意生物科科長是怎麼猜測自己的。
十幾年前,她就不是一個母親,十幾年後,她更不會是。
世上並沒有被奸汙生下就必須為生命的到來負起責任的道理。
律茉轉身,平靜地走向基地的會議大樓。穿過廊橋拱券的影子時,鋼鐵反射的亮弧有那麼一瞬,和十幾年前的星艦燈光重合在了一起。
茫茫銀光中,似乎還有一個銀發的孩子安靜地站在廢墟裡。
他知道她不覺得自己是他媽媽,知道她是要帶他去當另一個實驗基地。
他就安靜地站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