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謝春風入學時,不如這小姑娘,一開始就拜了林院長為師。他性格不羈,雖師長們都有意收其為徒,他卻不急著拜師,在選擇主修人物畫後,才拜入林院長門下,這也導致了師徒感情,不如顧青舟與墨雪濤那麼深厚。
白桐心雖還隻是一名畫徒,已經有了遠大的人生目標:“師兄!我以後一定能成為青雲的驕傲。”
顧青舟道:“好好好——”
他被對方遠大誌向逗笑了。雖是童言無忌,不過有這樣的資質,將來未必不能成為一代強者。
“師兄!等我練好畫,我要把你畫得漂漂亮亮的!”
小女孩一臉驕傲,顧青舟摸對方腦袋的手一抖,不由失神片刻。
“師兄,我要給你畫人物畫。”女孩一臉堅持道。
顧青舟耳邊似乎有人在笑著說:“我家青舟最好了,不管我將你畫成什麼模樣,你都不生氣……”
“顧青舟,等我成為畫家,一定好好給你畫出一幅能流傳萬年的畫像來!”
謝春風——
顧青舟閉眼,壓下心悸。或許是回到畫院,回到了他跟對方朝夕相處十年的地方,那些已經遺忘的回憶,又卷土重來,一股腦迫不及待蹦了出來。
“師兄,顧師兄……”白桐心小姑娘說了什麼,不過顧青舟因為走神沒有聽進耳朵。他費了好大力氣,才讓自己平靜說道:“好孩子,真乖。”
雙眼微微模糊。他以為自己已經釋然,就算再提及謝春風也不在意了。可是……
見到這小姑娘,他又想起曾經也有一個擁有白金繪心的人,說要為他畫畫,可惜那人已經不在了。
“師兄,顧哥哥!”女童見他突然不說話,從自己口袋裡掏出一顆藏了不知道多久,已經有些融化的糖,高高舉到顧青舟嘴邊道,“吃糖,甜!”
顧青舟張嘴,接過對方遞來的糖。明明甜膩充斥在嘴裡,味蕾接觸到的都是甜味,他卻味同嚼蠟,逃也似的回了房。
隻有他自己知道此刻有多狼狽。
他身處的這間宿舍,本就是他與謝春風合住的地方,裡麵放了許多對方的物品。越是在這種環境下,越容易睹物思人。
“顧青舟,你已經是畫君,心境怎能如此脆弱?”他環顧四周自嘲道。明白自己進階太快,又初成畫君,心境不穩才如此容易受影響。
弄明白狀況出在哪兒。
以後,便不會了……
謝春風,你隻是我心中的遺憾,不要變成阻礙我將來的心魔。
想明白之後,顧青舟憤憤道:“謝春風這個騙子都不在乎了,一直失言下去,我為何還要等他?那幅畫像不等也罷。”
說到畫像,顧青舟突然想起在渭龍城,陶楚手中有一幅謝春風早期為他繪製的作品。
他從高處墜下暈了過去,等醒來時,不知道怎麼就在公羊府自己的房間裡,桌子上完好無損的放著那幅畫,也不知道是誰救了他。
顧青舟從徽章裡取出畫像,打開看著上麵畫有一臉不情願神情的自己,嘴角浮現出一絲回憶的笑。
“好醜!”他嫌棄道。
唉,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既然已經有了這幅畫,我又何必執著於一幅更完美的作品?
人生本就由太多遺憾和不完美構成。
顧青舟閉眼感悟片刻,直覺心境上有了突破,境界更加穩固,修為在體內運行也更加流暢了。
他將畫像收入徽章,望著這間房中剩下為數不多屬於謝春風的東西,心境不再受到影響。
謝春風已經消失那麼久。
該是放下的時候了。
……
幽幻穀中一間石室,謝春風從夢中驚醒,隻覺得體內墨氣與修為衝突,難受異常。他躺在病榻上,歪頭噴出一口黑血來。
“醒了,終於醒了!”單軒撲上前,滿眼懼意的偷瞄奚王一眼,生怕對方突然發難,再給自家主子一擊。若不是奚王下手沒個輕重,少主雖然受重創,也不至於昏睡直到今日才醒來。
謝春風剛剛恢複意識,被人緊緊抓住手臂,凝神望去才認出是單軒。不過對方戴了個奇怪的麵具,遮擋住了大半張臉。倒是他自己,視線周圍沒有阻礙,他伸手觸碰,發現一直戴在臉上的皮質麵具,被人摘了。
“我……這是哪兒?”他這段時間隱約有些意識,卻半夢半醒,似乎睡了許久。
“少主,您現在覺得怎麼樣?”單軒急匆匆道。
謝春風想要甩開對方的手,卻心有餘而力不足,他發現自己連抬手都吃力,悶哼一聲,嘴角又溢出一道血痕。
“少主!”
“無妨。”謝春風搖搖頭道。他清楚對方這麼緊張他,是因為他是少主秦無忌,而不是在鬥圖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謝春風。若發現他的異樣,這夥人一定會想方設法,讓他再次失去對身體的控製。
謝春風強撐著,單軒哪裡能放心?他深怕對方出事,顧不上奚雪一直以來抱有的惡意,求助道:“奚王爺,少主他怎麼又吐血了?”
“死不了。多吐幾口瘀血,人不就清醒了?”奚雪微笑道,蒼白的嘴唇微翹。一身素衣銀裝配上雪發,讓他不老容顏添上幾分聖潔,仿佛落入凡塵的仙人。
隻有單軒知道,對方不是易於相處之輩,心腸就如同身體裡流動的血液一樣,都是黑的。
“少主,宗昊戰死,我帶您來投奔奚王,這段時間是王爺收留了咱們。”單軒小聲迅速說了一通。
“宗昊死了?奚王?”謝春風顯然還搞不清楚狀況,腦子裡渾渾噩噩。
奚雪伸手,兩指戳在對方脖頸穴位上,又導致謝春風吐了一口黑血。他用指腹抹掉對方唇上沾染的一絲黑血,在指尖碾動道:“這下更清醒了?此處是幽幻穀,本王是帝尊之弟奚雪,也就是單軒口中的奚王。這三百年,本王未回魔秦王朝,而是留在鬥圖界,如今的身份是這座穀中的蠱醫奚先生。”
謝春風眸子猛地一縮道:“幽幻穀,奚醫師!”
奚雪側目道:“你聽說過本王。”
“有耳聞。”謝春風徹底清醒過來,眸中有了神采。
“多謝!秦無忌銘記在心。”他抹去嘴角的血,眸光流轉道。一縷笑容浮現在唇畔,配上他一雙多情的桃花眼,灼灼其華,最動人不過。
謝春風嘴角勾住笑,這笑容讓單軒習慣性的一哆嗦,隻覺得其中有說不出的惡意。果然少主接下去的話就不那麼動聽了。
“蠱醫擅毒,所以血液是黑色,也不至於被人懷疑,是最好的偽裝。”謝春風輕笑道,“聽聞奚先生雖住在幽幻穀中,卻與玄羽樓這個由純女性鬥圖師構成的組織交好,博得婦科聖手的稱號,專治不孕不育……”
“咳咳咳——”單軒咳嗽起來,連忙揮手阻止少主說下去,在他看來少主在記恨對方剛才粗魯的治療手法。
奚雪狠狠瞪了一眼這個不知死活的家夥,目光落在謝春風身上道:“你小道消息倒是清楚得很。”
這糟糕的名聲,其實全都因他一時腦抽,用墨蓮轉生池催生了一個女兒出來,這些年為對方背了無數黑鍋,他卻不願意在小輩麵前解釋這件事。
謝春風強忍揶揄,玩世不恭道:“小侄擅畫美人,難免接觸到一些紅粉知己。叔叔,你何時出穀走動,帶上侄兒我可好?”
他本就是隨行灑脫之人,又模仿秦無忌,在渭龍城騙過了眾多下屬的耳目。秦無忌就是謝春風,兩者都是他。不過秦無忌是將他某些情緒放大數倍的產物,讓這個人格有了自己平日絕對不會去做的頑劣。
奚雪神情陰沉,他不喜歡這個侄兒,尤其是對方此刻玩世不恭的笑容。
他上前捏住謝春風的臉,將他滿麵笑容的臉,硬是捏成不苟言笑的冷峻表情,這才滿意的鬆開手道:“不要在我麵前那麼笑,不習慣,你當矜持冷傲。”
明明是第一次見麵,為何不習慣?
謝春風維持著被對方硬糾正出的高冷道:“叔叔,我不知道你從我身上看到了誰。我不是他。”
好敏銳的直覺!
奚雪不過是不習慣謝春風這張與畫聖相似的臉,笑容勾人,活像個攝魄的妖精。這些年他無意識模仿對方穿著打扮。如今這張記憶中最深刻的臉,重新出現在眼前,還叫他叔叔,奚雪怕自己忍不住殺戮對方,耽誤了魔秦王朝三百年的大事。
“謝春風,若想要回到青雲畫院,就乖乖聽叔叔的。”
謝春風皺眉,不悅道:“你叫我什麼?”
仿佛對這個名字很反感。但越是這樣,奚雪越要這麼叫,心情愉悅了許多。
“謝春風。”奚雪喚道,“委屈侄兒了,可是皇兄賜你的本名——秦無忌,被整個鬥圖大陸通緝,你在此界不能再用了。”
謝春風表麵裝作不悅,實則重新被人叫了真正被他認可的名字,渾身都舒爽。
他知道這些人與他接觸不多,並不知曉他的性格如何。隻要裝出與他們是同夥,重視自己在魔秦的地位,將自己當做秦無忌,便能減少他們的懷疑。
謝春風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意識,還能主導身體多久,什麼時候又會被取代。
奚雪道:“渭龍城一事失敗,帝尊對你很失望。不過按照約定,依舊要我安排你回青雲畫院,另有任務交於你完成。所以你失蹤這段時間的行蹤,就是在此處養傷,由我為你掩飾,你看這樣如何?”
他組織語言道:“青院弟子‘謝春風’在蕪硯山失蹤,被蠱醫奚先生所救,帶回幽幻穀養傷,悉心照料數月直到康複。”
謝春風道:“有勞叔叔策劃了。”
他收斂慣有的笑意,努力扯平嘴角,擺出對方希望從他臉上看到的神情,哪怕知道對方看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
他的態度取悅了奚雪。
奚雪滿意點頭道:“既然侄兒也認同這套說辭,就出門和叔叔演一場戲,將你回歸的消息先漏出去。”
他冷笑解釋道:“這幽幻穀中勢力相互滲透,對外沒有秘密。好好配合我。”
他說完將隻穿著單衣的謝春風,丟到門口,冷冷對他道:“爬出去。”
因為長期臥病榻,謝春風四肢無力,落在地上沒有俯衝,隻覺得骨頭都要摔散架了,腹中內臟撞擊地麵隱隱作痛。
“……”對方到底有多恨盧畫聖?
聰明如謝春風,又接收了部分畫聖的記憶傳承,不難猜到奚王透過他的臉在看誰。也完全看出了奚王對於敵人的態度是什麼。
對方身上有毫不掩飾的惡意,讓謝春風明悟,想要回到青雲畫院,哪怕有未知的使命在身,自己也少不得被對方“公報私仇”折磨一通。
不過,若能回去,受再多苦也是值得的。
他最擔心的便是顧青舟。渭龍城變故,對方當時身處在危險之地,不知道現狀如何了。
他被強行從畫中界脫離,意味著那名叫陶楚的少年,也從畫中界出來了。早知道事態失控,他不能再為顧青舟保駕護航,應該借宗昊的手,要了陶楚的命,不應一時心軟,阻止魔秦戰將,殘害鬥圖界之人。
後悔晚矣。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挽救。
“侄兒,為何不動,你要讓本王和帝尊一同失望嗎?”奚雪幽幽道。
謝春風手腳無力,抬頭笑道:“叔叔下手可真重,小侄半天沒緩過來,痛得厲害。”
嘴上雖這麼說,謝春風卻隻能奮力往外爬。奚雪要他以這個狼狽的姿勢出去,雖在有意折辱他,但是謝春風發現,自己想要站起來,是一件困難無比的事。
況且秦無忌為了遵照帝尊的命令,會這麼做。比自己另一個人格,更加急迫想要重回青雲畫院的謝春風,又有什麼理由不做?
他咬牙挪到了門口,剛脫離了對方的地盤,奚雪悠哉的聲音就從門內傳出。
“爬呀!你倒是繼續往外爬,謝春風!本醫師救了你,你就這麼報答我?迫不及待想要離開幽幻穀?”
謝春風更加奮力妄圖脫離對方的掌控,儘管知道這是徒勞,也不放棄希望。整個人沐浴在曙光中,卻又有著無儘的絕望。像一隻被蛛網纏住的獵物,在徒勞無功的掙紮。
他和對方配合鬨出的動靜,引來了圍觀者。門外很快聚集起了一堆看熱鬨的惡人。
“嘖嘖,這是誰家的俊小子,惹了奚先生不快。”
“奚先生,沒想到你好這一口,難怪連醉仙院的姑娘你都看不上,每次叫你都不去。”
有人笑罵道:“醉仙院的姑娘,長得還沒奚先生好看,他去了誰更吃虧?哈哈哈——”
“囉嗦!”奚雪不緊不慢走出門,眸子對向了最後一個說話的惡人。
從奚雪身上竄出一道黑影,一閃而逝,快得看不清是何物,對方瞬間就啞巴了。急得雙手直比劃,卻說不出話來,引得周圍毫無同情心的惡人們哄然大笑起來。
懲治過拿他開過分玩笑的惡人,奚雪彎腰,拎起謝春風的後領,將他丟回房中,漫不經心環顧門外的人道:“救了一個不知道感恩的青院弟子,原本好好養著,一聽這兒是幽幻穀,剛蘇醒就想要跑。也不想想,他跑得掉嗎?”
“幽幻穀是個好地方,哪有那麼可怕?大夥兒說是嗎?”一群惡人獰笑道。
嘴上雖這麼說,有人已經打起了謝春風的注意,盤算著等奚雪厭惡了這個新獵物,自己能從這小子身上剝出什麼好處。
既然是青雲畫院的弟子,一顆繪心,總比外麵的野狐禪純淨,是煉製五色補天丹必不可少的緊缺材料。這張臉也不能浪費,不管是活著賣掉,還是做成畫皮,都能榨出好處來。
奚雪將人弄回去,便看到人群中,有一名器宇軒昂的中年人路過,對熱鬨漠不關心,顯得很孤傲。
“皇甫君!你這是要出穀?”他主動叫住對方道。
皇甫君的名字起得好,爹媽仿佛從他出生就知道,他總有一天要成為畫君。
皇甫君是一名畫君。
身為畫君,與這些小角色當然不會有交流,卻不能不在乎穀中醫術高明的奚先生,向他偶然投來的善意。
皇甫君傲氣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笑,透露道:“藺君柳近來對穀中多有窺探。他已辭了畫盟盟主之位,還多管閒事,穀主命吾處理此事。正好吾與他有一筆賬要算。”
當初皇甫君在外麵犯了事,藺盟主沒少招呼他。或許兩人名字中都有一個“君”字,讓他們互看不爽。直到皇甫君進了幽幻穀,對方才消停,可謂是積怨已深,早有宿仇。
奚雪饒有興趣道:“皇甫君想要怎麼教訓他?”
“要他的命。”皇甫君眼中殺氣騰騰道,“他當他還是那個一呼百應的藺盟主?沒了畫盟在背後撐腰,區區一名畫家,哪怕是巔峰畫家,也不過是在吾麵前,多苟延殘喘一息罷了。”
奚雪微笑道:“祝皇甫君馬到成功,等你回來一起喝慶功酒。”
“哈哈哈哈——奚先生將酒準備好吧!”皇甫君狂笑著大步流星而去。
房中,聽到他們的對話,謝春風眼神閃過憂色,很快被他掩飾道:“藺盟主……這幽幻穀不愧有惡人穀之名,裡麵的人很狂。”
奚雪進屋,關上門道:“狂是因為有狂的資本。皇甫君是二品畫君,若他真能成功殺死藺君柳,本王真要好好送上幾壇西鳳酒為他慶功。鬥圖界越亂,對我們越有利。侄兒,你說對嗎?”
“叔叔說的是。”謝春風微笑,眼中有著冷意,“妨礙大業的人,就算現在僥幸不死,將來也要全都鏟除。就算被整個鬥圖大陸通緝又怎麼樣?我秦無忌,早晚要用自己的本名,正大光明行走於鬥圖界,讓萬生皆臣服於帝尊腳下。”
奚雪笑了,發自內心的愉悅。
謝春風暗自鬆了一口氣。
演戲好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