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去北京城, 還是回到石橋村, 陳曉白和萬中華身上都扛著一堆的東西。
少了個趙春生之後,萬中華身上要抗的東西一瞬間就多了起來——雖然趙春生胳膊受傷了, 但是他的力氣卻還是有的。陳曉白兩隻手拿著都費勁的東西,他一隻手可以拎的輕輕鬆鬆,肩膀上還能再扛個萬幸。
村子裡的熱鬨,一早就傳遍了。
本來就要開始歡歡喜喜過大年,不少家裡有餘錢的人家就已經放過了鞭炮,預示著新的一年紅紅火火, 因此, 這些天隻要是家裡沒事兒的人, 幾乎全都會在外麵嘮家常,也是村裡一年以來最輕鬆、最愉快的時候。
張敏靜自然也是不例外的,和幾個同樣年紀的女人們在一起,坐在屋口的地方, 談天說地, 手裡也不忘忙活著事情來。
看到三房一家人出現在路口的時候,張敏靜就已經一下子站了起來, 歡天喜地的迎了上去。
“哎呦,奶的乖孫——!”張敏靜鮮少有這麼情緒外露的時候,更多情況下, 在萬幸的印象當中, 張敏靜都一直是一個耷拉著唇角的倔強老太太。
萬誌高歡天喜地的撲倒了張敏靜懷裡, 迫不及待的拿出自己兜裡麵的糖給張敏靜吃。
孩子們都回來了, 張敏靜便拿著東西跟著他們一起進了家門。
本身永遠充滿著孩子們的歡聲笑語的萬家大宅子裡,一瞬間甚至顯得相當的冷清。
萬幸幾個屋子來回的看了看,不免覺得有些唏噓。
她左右瞄了一圈,旋即回過頭說道,“奶,四伯和四伯娘呢?”
張敏靜聞言看了一眼四房的方向。
四房門口什麼都不剩下了,乾乾淨淨的,連鐵鍁和籬笆都沒留下。
見狀,張敏靜臉上的笑容淡了一瞬,看樣子有些難受,她搖了搖頭,說道,“回你四伯娘娘家去養身子去了。”
估摸著得還有小一個月回不來。
畢竟萬家現在的狀況,的確是不適合養胎。
萬幸點點頭,“那四伯父呢?”
“去大隊上啦。”張敏靜歎道,“年關到了,大隊上也忙著呢。你四伯父可沒那麼多的閒工夫,都得去給公家乾活。”
也是。
到了年關的時候,上至村支書下到大隊書記和隊長,一個個的全都忙得不可開交,回不了家都是常事。
而且這年頭,人都是卯著勁兒的乾活的,如果能被表揚一個‘三過家門而不入’,那以後就是一個帶有標簽的人了,不管是去什麼領域,都能被人給高看一等的。
*
把給張敏靜帶的東西放下了之後,陳曉白一行人又回到了三房去。
屋裡麵的東西,少了不少的大件,隻有床褥之類的東西還在,能住幾天,卻已經不是能夠長住的景象了。
看著這樣子,以及二房屋門上掛著的白布,陳曉白就忍不住一陣的唏噓。
在北京城待了這麼些天,她都快要忘記了王秀英的存在了。
萬幸倒是覺得挺好的。
現在的人或者都很難了,每年都還有這麼多的人死於饑荒,一旦收成不好,整個村子都傾巢出動,一起去要飯的也不在少數。
路邊常常有餓死骨,人們看見了,也就是歎一句唏噓。
連帶著王秀英雖然死了,可不論是底下的孩子,還是頂上的萬忠軍和張敏靜,全都不至於太傷心。
畢竟日子還要過的,傷心除了浪費時間,毫無用處。
萬幸爬上床,沒一會兒就又睡過去了。
感冒藥和退燒藥裡麵都含有助眠的成分,吃了之後,她就困得不行,一路上都是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好徹底。
待哄著萬幸睡著了之後,陳曉白才和萬中華坐在了炕邊上,拿出了一個小本子,進行著隻有夫妻兩個人才能懂得的交流。
萬誌高已經不知道躥到哪裡去玩去了,時不時的都能聽到外麵傳進來的小孩子的玩鬨聲。
陳曉白抿了抿唇,說道,“新房子是蓋在自留地後屋那塊了?”
那個地方距離村口很近,也是個好地方,而且那附近有一大片空地,不光是孩子們,老人和年輕人也經常會在那裡紮堆吃飯,很是熱鬨。
再者說來,那個地方和水庫距離不遠,打水什麼的也方便,洗衣裳更是占據了天時地利,比現在的這個老宅要方便很多。
對於新家,陳曉白也是相當的期待著的。
她想了想一下日後的生活,臉上也不由露出了一抹笑容來。
過了會兒,她看了看門外麵,咬著唇,小聲的說道,“我之前讓你問的事情,你問的咋樣了?”
萬中華垂眸,靜靜地在紙上寫下了幾個字:行得通。
陳曉白眼睛頓時一亮,整個人都肉眼可見的鬆了一口氣。
太好了!
萬中華這一次跟著他們去北京,除了是看望陳柏同、張美玲之外,也還有一個特彆重要的事情。
去辦兩個孩子,和他自己的戶口本。
雖然現在時間還早,但是起碼這個口風得先問清楚了,該送的禮,該打點的人,都得前前後後的給打點一番,不然到時候不好辦事。
“你大哥那邊怎麼樣?”陳曉白說道。
萬中華點點頭,字透紙背,寫下了兩個字:尚可。
陳曉白這才點了點頭,“你大哥也很不容易,這麼多年沒少幫襯著家裡。等過些時候,單位能給分配房子了,咱們就能去鎮上了。”
如果不是因為萬幸即將上學,可能她還沒想過,這之後幾年的日子。
然而也就是因為這一次去了一趟北京,陳曉白才恍然發現,對於孩子的教育這一塊,她真的要快點抓緊了。
萬幸是個身份聰明的孩子,雙眼靈動,還很機靈。可這樣的孩子,如果日後要和農村的女人們一樣,到了年紀就找一個老實巴交的漢子嫁了,從此之後伴隨著黃土和莊稼,靠著每天的那些工分去過日子,陳曉白隻是這麼一想,就覺得難受。
這是起點的不同,而起點,是要靠著父母努力給提高的。
如果她和萬中華隻是在農村待著,即便是萬幸最後上了大學,可腦子裡麵根深蒂固的想法,也就隻會是,長大以後能吃飽飯,能嫁個好人家。
這樣的日子,太無趣了。當父母的也肯定不希望看到這樣的景象。
聽到這話,萬中華便默默的點了點頭。
陳曉白回頭看了一眼沉睡中的萬幸,臉蛋紅潤,皮膚白皙。
然而看著看著,陳曉白卻突然一愣,自言自語道,“我怎麼總覺得……寶丫和千汐姐這麼像呢?”
然而這個念頭隻出現了一瞬間,陳曉白笑了笑,轉瞬搖了搖頭,說道,“真是傻了。”
萬幸本身長得就好看,皮膚又白,一點都不像是村裡的小姑娘,秦千汐也是個膚白貌美的大美人,有相似的地方再正常不過了。
就像是萬幸說的,都比較美吧?
*
老宅裡隻剩下了二房和三房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刺激的緣故,二房眾人一個個全都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一樣,包括平時最調皮的萬金龍。
萬金龍再也沒有了從前仗著王秀英的溺愛,就開始撒潑打野的強搶著要吃的東西的模樣了。他乖乖的拿著窩頭啃,目光雖然渴求的看著桌子上的肉食,然而卻隻是特彆謹慎的夾菜,很少會去碰那一盤肉。
——這倒是讓萬幸有些意外了。
還很好奇。
她眨了眨眼睛,說道,“金龍哥哥,你怎麼不搶著吃肉了?”
萬金龍抬起頭,匆匆的看了萬幸一眼。
萬幸這才發現他臉上那個青黑的巴掌印,不由皺了皺眉毛。
萬忠軍在那悶不做聲的吃飯,幾個孩子噤若寒蟬,聲音都不敢吭一聲,隻有萬勝利神態如常,還在不停的給弟弟妹妹們夾菜。
隻有被萬勝利給夾到碗裡的肉,萬金龍才會吃到嘴裡去。
然而不知道是怎麼了,萬金龍吃到了個雞腿的時候,卻突然流下了眼淚。
他又不敢大聲的哭,隻能眨巴著眼睛看著張敏靜,間或抬頭看向萬忠軍的時候,就抽了抽鼻子,把眼淚給咽下去了。
“哥哥,我想娘了。”萬金龍看著碗裡的雞腿,不由悲從中來。
他碗裡的雞腿,是最小的一個。小的就跟他的手掌差不多大,一看就是個小雞崽的。
倒是那邊的萬誌高碗裡的雞腿,足足有他的臉大,一口咬下去全都是肉,都看不見骨頭,一看就香的很。
不光如此,他的雞腿自己還不能全部吃完,他咬一口之後,還得再給萬金鳳,萬金鳳吃完了,還得給老幺。
他哥說,以後他就是二哥了,得照顧著萬金鳳和老幺。
可明明他娘在世的時候,萬金龍才是最受寵愛的那一個。
不管是什麼東西,隻要有他娘在,他就能第一個吃上,還能吃到最好的。
可現在,他不能再三天兩頭的吃到雞蛋,更不能隔三差五的吃到肉,就算是吃到了,還得給幾個弟弟妹妹給分出去,一點都吃不飽肚子。
越想萬金龍越難受,尤其是在看到萬幸的時候,這難受的感覺,就更加的明顯了。
他娘死的時候,可都跟他說了。
他們家,要不是因為萬幸這個死丫頭,到現在可都還好好的,不光他娘不會死,他現在還能頓頓吃肉呢!
想到這裡,萬金龍再看向萬幸的時候,目光就帶了些惡狠狠的意味。過會兒,在看到陳曉白給萬幸懷裡又夾了一塊軟糯的豬肉的時候,萬金龍終於忍不住了,從凳子上一躍而起,直接將筷子伸向了萬幸碗裡!
“我讓你吃肉!肉是我的,我的!”萬金龍一邊哭喊著,一邊去搶萬幸的碗筷。
萬幸猝不及防,還真的讓他給得手了。
不過跟個小孩子搶碗裡的飯,萬幸也沒那心思去乾。再說了,抬頭就看見萬金龍一臉的鼻涕和眼淚,心想著好歹這孩子是剛丟了娘,萬幸便不去搭理他,打算再去拿個碗。
然而,主坐上的張敏靜卻沉下了臉。
可比她更快一步的,卻是旁邊的萬忠軍。
隻見萬忠軍將手中的筷子扔到桌子上,抄起胳膊,對準了萬金龍的臉,便是狠狠的一抽!
這一下,萬金龍的臉一下子往旁邊歪道,整個人都往不遠處栽了過去!
萬幸一愣,下意識的齜牙咧嘴的倒吸了口氣——這下手的力道,萬忠軍是真的想把萬金龍給打死不成?!
陳曉白連忙過去把萬金龍給扶了起來,一個六七歲大的孩子經了這麼一巴掌,頭昏眼花的根本站不住。
好一會兒,他才找到了知覺,捂著臉在牆角默默地哭。
半晌,萬金龍的哭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響亮!
桌上一下子陷入了沉默,隻有萬幸還在麵不改色的給萬誌高夾菜吃,心想,這一幕終於來了。
自從王秀英死後,整個二房都處於了一種極低氣壓的氛圍內。
一個家庭裡麵沒有一個女主人,更是在拉扯著四個孩子的情況下,如果是一般有上進心的男人,恐怕會再去討個婆娘看管著家裡,自己則是更拚了命的下地乾活,來養家糊口。
——可二房的男主人,是萬忠軍。
他窩裡橫慣了,在外更習慣他自己像是一個大爺一樣,全然不管不顧自己家裡的事情。做不好了就怪王秀英,做得好了,那就是他自己的功勞。
現在驟然失去女主人,萬忠軍自然覺得萬事都不順心,這也就會讓他更加的暴躁以及覺得如同困獸,爆出問題更是遲早的事情。
隻是萬幸沒想到,他能對孩子下手這麼重。
——以前這不是他自己慣的?
現在在這充大尾巴狼裝嚴厲,給誰看呢?
之前要塑造恩威並施的好父親的人,不也是他?
孩子被王秀英教訓之後,過去和孩子唱白臉的,不也是他?
現在沒了王秀英□□臉,就忍不住了嗎?
“二伯父,你可快彆再打金龍哥哥了。”萬幸頭也不抬,神色淡然的看著萬金龍,扯起一抹諷刺的笑容,腦海之中突然多出了一段記憶。
——那是從前的原主,在書中被萬忠軍打成了腦震蕩的模樣。
萬幸發燒頭還有些暈,甩了甩頭之後,才說道,“你把金龍哥哥都要打成腦震蕩了,以後變成了傻子了可咋辦呀?”
說著,萬幸小心翼翼的爬到了陳曉白懷裡,把臉整個埋在了她的胸前。
陳曉白一直擔心萬幸身體,這一下看著小姑娘情緒不高,立馬把人直接給抱了起來,抱在懷裡輕聲的哄著。
聽著萬幸這麼說,張敏靜皺了皺眉,說,“寶丫,你是咋知道的?”
萬幸睜開眼睛,也沒瞞著張敏靜,嘟了嘟嘴說道,“以前我被二伯父就打成腦震蕩了,暈死在外頭去了。要不是老孫爺爺和另外一個爺爺給我紮針,把我紮好了,我早就也死了。”
聞言,陳曉白的動作一頓,咬咬唇,卻沒能說出什麼話,隻能更小心的捂住了萬幸的頭,輕輕的撫摸著。
作為母親她不可能不心疼,然而從前的她對於萬幸,也最多隻能算得上是一個不算是太好的伯娘。
她沒有立場去指責王秀英和萬忠軍從前是如何對萬幸的,畢竟她以前……對萬幸也不夠關心。
“彆打了,讓他上桌吃飯吧。”畢竟總不能真的給孩子打出點什麼毛病來,張敏靜便開口製止了。
萬忠軍沉著一張臉,重新拿了雙筷子,坐下去悶悶的吃飯,也不吭聲了。
然而萬幸抬頭的時候,卻見萬金龍暈暈乎乎的走了兩步,隨後‘哇——’的一聲開始劇烈的嘔吐。
他吐得急,甚至完全沒有一點的反應能力,緊接著,他像是好受了點,便要繼續走,可剛邁起步子,下一秒,他就重重的栽倒在了地上,掙紮了老半天也沒能再站起來。
萬幸皺了皺眉,把臉埋在陳曉白懷裡。
這年代下,沒有人去教一個成年人要如何當父母。
這世上有如同陳曉白父母一樣的,會當父母的好父母,自然也有如同王秀英一般隻知道溺愛孩子的父母……同樣的,也會有像是萬忠軍這種,隻知道打罵孩子,學習好是父母功勞,調皮搗蛋就是孩子自己問題的,那種隻知道推卸責任的父母。
*
一頓飯不歡而散,陳曉白做完了家務之後,便回了屋裡。
萬幸已經好多了,又吃了一片藥,藥效還沒上來,她精神頭還覺得不錯。
見陳曉白進來,萬幸說道,“媽媽,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搬家啊?”
“過不久就能去了。”陳曉白心疼的摸了摸萬幸因為發燒的緣故,吃了退燒藥後有些汗濕的額頭。
她出去打了盆熱水,在暖和的炕上,讓萬幸躺著,她給萬幸擦身體。
萬幸任由她動作,目光望向房頂的時候,腦海中卻不由出現了秦千汐的臉。
過了會兒,萬幸才突然說道,“媽媽,你是不是不喜歡方阿姨啊?”
“方阿姨?”陳曉白一愣,一時間還沒想起來萬幸說的是誰。
“對。”萬幸點點頭,說道,“我說的是方玉雅阿姨。”
陳曉白一頓,旋即笑了笑,說,“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我覺得方阿姨讓我感覺怪不舒服的。”萬幸小聲的嘟嘟囔囔,過了一會兒,還是把之前在秦家聽到的方玉雅和保姆談話的時候告訴了陳曉白。
哪想到,陳曉白聞言隻是歎了口氣,過了會兒,搖搖頭說道,“小孩子彆瞎想,可能是你秦媽媽撿了什麼不好的東西,讓保姆發現了,怕對她不好,才給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