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細不禁想,若是她會如何熬過這樣的黑暗。她想,她是熬不過去的。
小娘子沉默了許久,突然又道:“你想知道我長什麼模樣嗎?”
顧韞章端坐蒲墊之上,他覆著白綢的眼睛落在前方那張飄著香煙的案台上。如今,他的視線被蘇細遮擋,他並不用偏頭,就能看到那張強湊到自己麵前的美人臉。
黛眉杏眸,粉腮櫻唇,延頸秀項,皓質呈露。在往下,美人身穿薄紗丹衣,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微微傾身彎腰,身姿畢現。小娘子雖瘦,但該有的都有。
在一個瞎子麵前,確實不用注意太多。
顧韞章沒說話,蘇細看一眼不遠處的老嫗,湊到顧韞章麵前軟聲道:“我讓你摸摸我的臉。”
小娘子湊得太近,顧韞章呼吸之際除了那陣陣熏香,再有就是從蘇細身上傳來的女兒香。他不著痕跡的微微往後躲了躲。
蘇細不知男人動作,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便忍不住要逗他,“你不想知道我長什麼模樣嗎?”
顧韞章沉靜片刻,似在思索,“我小時也是看得見的,書上亦有無鹽女的畫像……”
蘇細那張笑意盈盈的臉頓時拉了下去。可即便如此,生氣的美人也彆有一番風情。尤其是那雙愈發明亮漆黑的眸子,在暗色中仿佛蘊了星辰皎月,漂亮的令人神往。
“顧韞章,你彆後悔。”蘇細咬牙。她原本隻是想安慰一下這瞎子,沒想到他又拿她當初哄他的事打趣她。
“哼!”蘇細甩袖起身,拿過一旁的紅紗籠燈快步疾走,隻片刻就遠了。
顧韞章依舊坐在那裡,身旁的老嫗過去看他,“郎君今日要呆到幾時?”
顧韞章道:“等一個人。”
老嫗朝蘇細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不是等那位小娘子?”
顧韞章笑了,似乎有些無奈,“不是。”
……
周林連滾帶爬的回到相府,直奔書房,“公子,找到了。”顧顏卿正坐椅上,聽到此話,猛地起身,雙眸發亮,“人呢?”
周林麵色慘白,“已經送進宮去了。”
“什麼?”顧顏卿一怔,“誰送的?”
“歸寧侯。”
衛國公的人。
“嗬,”那下毒的醫士已入宮,還是歸寧侯送上去的,這般周全,定是早有準備,如今,他是回天乏力。顧顏卿後退一步,雙腿一軟,坐到身後椅上。他問周林,“這件事,真的是父親做的嗎?”周林垂首跪在地上,深深叩首,“是。”
顧顏卿低笑一聲,然後霍然大笑,“哈哈哈哈……”
“公子……”看到顧顏卿的樣子,周林麵色大駭,“我們如今,如今該怎麼辦啊?”
“怎麼辦?我怎麼知道怎麼辦!”顧顏卿一腳踹翻麵前桌椅,大口喘氣,麵色漲紅。
周林跪在地上,聽著身邊“劈劈啪啪”的聲音,臉色更白。“對了,公子,貴妃娘娘有信來。”周林突然想起此事,趕緊將剛剛拿到的信遞給一臉盛怒的顧顏卿。
因著李陽一事,貴妃娘娘亦被牽連,如今被聖人禁了足。如今能送出一封信來,也是不易。
顧顏卿立刻展信,才知衛國公那邊虎視眈眈,歸寧侯竟還趁機彈劾顧服順賄受諸王饋贈,乾宗室事務,攬禦史之權,嫉賢妒能,敗壞政紀。這無意於雪上加霜,是要將顧服順徹底按死在李陽這件事上。
顧顏卿盯著貴妃信中最後那行話,眼中顯出糾結之意。
“公子,貴妃可是有妙計?”周林一臉期待。
顧顏卿攥緊手中信紙,起身,往顧家祠堂去。
……
天色已暗,祠堂內站著一人。他慢條斯理地敲著手中盲杖,似正從祠堂內出來,與顧顏卿撞了個正著。
疾奔而來的顧顏卿看到顧韞章,先是一愣,而後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哥,我有事尋你。”
顧韞章抬手,按住顧顏卿的手腕,將他的手從胳膊上緩慢推下,聲音輕緩道:“二弟,何事?”
顧顏卿看著自己被推開的手,呆了呆,然後開口道:“李陽一案,大哥知道嗎?”
京師坊間都傳遍了,顧韞章自然也應該知道,他道:“略有耳聞。”
“祠堂內的丹書鐵券是先帝賜給二叔的,除謀逆大案外,一切死刑皆免。大哥與我進宮麵聖,隻要大哥開口,聖人必會給我們顧家幾分薄麵。”
顧顏卿說完,便要進祠堂,卻發現顧韞章還站在那裡未動。
顧顏卿的麵色漸漸陰沉下來,“大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顧韞章長歎一聲,“二郎……”
“父親對你那麼好,你連一塊丹書鐵券都舍不得嗎?隻要你帶著丹書鐵券去求聖人,聖人就一定會放過父親的。”未等顧韞章說話,顧顏卿便迫不及待地嘶吼出聲。
他雙眸赤紅地瞪向麵前的顧韞章,眼前的男人卻依舊是那副風輕雲淡之相。
顧顏卿看到顧韞章的態度,整個人突的一冷,“大哥,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嗎?”顧顏卿的聲音已哽咽。
顧韞章依舊站在那裡,他的臉上表情很淡,甚至沒有半絲波動。
顧顏卿伸手,拽住顧韞章的寬袖,與顧韞章一般高度的身量漸漸低矮下去,他跪倒在顧韞章麵前,深深彎下了脊背。
他說,“大哥哥,求你。”
風很靜,顧韞章能聽到自己平穩的呼吸聲,他覺得自己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仿佛隻是從他嘴裡吐出。
“二郎,我放過你父親,那誰,放過我父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