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星落,屋內亮一點豆燈。
蘇細坐在繡墩上,蹙黛眉,表情認真又嚴肅的穿針引線。
素彎打了竹簾進來,看到蘇細動作,立時上前,“娘子,這麼晚了,您繡什麼呢?當心傷了眼。”
“牡丹。”蘇細攤開那白綢,將自己繡好的那株牡丹拿到素彎麵前,“你瞧瞧,好看嗎?”
自家娘子的刺繡手藝素彎一慣是知道的,所以當她瞧見那一團紅紅綠綠也不知是什麼東西的“牡丹”時,立刻點頭道:“好看。娘子,時辰不早了,您早些歇息吧,這些東西明日再做也不遲。”
蘇細輕輕摸了摸那條繡好了一株牡丹的白綢,堅持道:“不,我要將這些都繡完。”
自家娘子的性子素彎是知道的,她勸不住,隻得替蘇細換了一盞更亮些的琉璃燈。
蘇細熬了半夜,終於將那堆白綢繡好了。她細細的把白綢裝到盒子裡,然後又將甄秀清給顧韞章做的那些白綢往小茶爐裡頭一扔,儘數都給燒了個乾淨,這才滿意。
伸手揉了揉自己乾澀的眼,蘇細抱著那木盒子,輕手輕腳往顧韞章書房走去。
院子裡頭極靜,隻餘蟬蟲蛙叫之聲不絕於耳,更添幾分靜謐之意。
蘇細先是試探著推了推書房門,發現裡頭已經被拴上了,她又去尋窗子。
因著天熱,所以書房的窗戶一般都是不關的,隻用細細一層竹簾子相隔斷,透風又隱蔽。
蘇細伸出素手,撥開竹簾一角。
書房內昏暗不可視物,蘇細提裙,矮著身子爬進去,卻不防窗下有個實木凳子,她膝蓋一歪直接就撞上了。
“哐當”一聲,實木凳子砸到地上,蘇細踉蹌一下,單手抱住盒子,單手捂著耳朵蹲在地上,不敢動彈。
等了半刻,見書房內也沒其它動靜,蘇細終於挪了挪腳,小心翼翼抬眸朝前看去。房內昏黑一片,蘇細隻能看到模糊一些暗影。她摸到顧韞章的書案,將盒子重新放回去。
顧韞章側臥在榻上,看那小娘子跟隻剛剛出生,還不會怎麼走路的小鹿似得爬上爬下,跌前跌後。將他這書房折騰的夠嗆,除非是聾子,不然早就該被震醒了。
蘇細滿意地伸手拍了拍那小盒子,正準備爬窗出去,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道敲擊聲。
蘇細頭皮一麻,霍然扭身,就見榻旁,男子緩慢起身,手中盲杖敲在白玉磚上,發出輕緩而有規律的“哚哚”聲。
蘇細正想躲起來,然後又想起這廝是個瞎子,她躲什麼?
顧韞章起身,敲著手中盲杖,往蘇細的方向走過來。
蘇細頓時一驚,然後趕緊踮腳往旁邊走了兩步,躲到一旁屏風後。
郎君慢條斯理往前走了幾步,停在屏風旁,手中盲杖往側旁一敲,敲到素絹屏風一角,再近些就要敲到蘇細的小腿了。
蘇細下意識抬腳,那根盲杖就戳在她剛剛落腳的地方。男人走過來,他站在離蘇細半丈不到的地方,兩人之間隻隔一恭桶。
蘇細金雞獨立站著,抬頭,看到男人隱沒在黑暗中的輪廓。俊美優雅,莫名透出一股不可忽略的氣勢。
顧韞章先是用腳確定了恭桶的位置,然後開始解腰帶。
等一下!這個人要要要要乾什麼?解解解褲腰帶乾什麼?
蘇細瞪著一雙眼,死死盯住顧韞章的手。
男人動作優雅而緩慢,眼見那腰帶已然被解開,蘇細驚嚇不已,一腳踢翻恭桶。
恭桶蓋子落地,砸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恭桶是新換的,裡頭鋪著乾淨的草木灰,細碎的草木灰灑在顧韞章的布鞋上,落一層塵。
“嗯?”男人發出一道疑惑的音,那隻剛剛解開腰帶的手瞬時將褲腰帶重新收緊,然後從褲腰帶上移開,朝前摸去。
蘇細大驚,屏住呼吸,抬著一隻腳,矮身半蹲下來,卻不防因著自己與身後那屏風貼得太緊,所以這一撅身子,身後的屏風就被她給頂倒了。
本就是細薄的素絹屏風,不扛碰。蘇細那一下力道又急又大,雖是無心之失,但素絹屏風確是往後一歪,直直摔到地上,發出一陣“啪”響。
蘇細保持著自己半撅身子的動作沒動,她下意識一臉驚惶無措地看向麵前的顧韞章。
男人站在那裡,緩慢收回自己的手,然後抬起了盲杖。
蘇細眼看那盲杖戳過來,電光火石之間一把攥住它,輕輕“喵”一聲。軟糯糯,奶糊糊,可憐兮兮。
郎君轉了轉手中盲杖,意味深長,“原來是貓呀。”
“喵~”蘇細又喵一聲,然後鬆開盲杖,手腳並用往外爬,卻不想沒爬出幾步,就被倒下的素絹屏風絆了一跤。
“哐當”一聲,蘇細跌得不輕。
美人薄衫淩亂,青絲披散,斜臥於青白素絹屏風之上,猶如一幅天然石墨美人圖。尤其是此刻擒淚的委屈模樣,我見猶憐,哪舍苛責。可惜,她身後站著一個瞎子。
蘇細都不敢看身後男人的表情了,她隻聽那清冷聲音飄飄然而至,“最近的貓份量委實不輕。”份量委實不輕的蘇細連滾帶爬,從窗子裡跳出去。
“哎呦……”美人出窗子的時候又是一陣磕碰踉蹌,嬌嬌俏俏的帶著一股子嬌氣的委屈。然後又驚惶捂住嘴兒,急匆匆回了自個兒屋子。
郎君勾唇淺笑,側身朝那書案前看一眼,然後伸手打開那個盒子。隻見裡頭置著一疊白綢布,尾端是一塊紅紅綠綠的牡丹繡紋。
……
翌日,天剛蒙蒙亮,蘇細睡得迷糊,突然聽到一陣談話聲。
“貓兒調皮,扒了我的恭桶,還踢翻了我的素絹屏風。”
“怪不得,我還當是郎君自個兒碰翻的呢,著實擔心一陣。我想著郎君對書房裡頭的東西了如指掌,怎麼可能碰倒。”
因為顧韞章眼睛不好使,所以書房裡頭的東西都是不能移位的。裡麵的桌椅板凳也都是按照在顧家的青竹園時安置的。
“不過那貓兒也真是奇怪,怎麼專往郎君的恭桶裡頭鑽?按奴才想,興許是想拿郎君的恭桶做個窩呢。”
“哦,是嘛。”
不是!誰稀罕他的恭桶!
蘇細恨恨咬牙,瞪向從自己窗前經過的顧韞章,然後在看到他臉上的白綢時,神色一變,猛地把臉貼到窗欞上,仔仔細細的辨認。
嗯……是,是牡丹還是竹子?太遠了,看不清……蘇細收回自己擠得生疼的小臉蛋,恨恨拍了拍麵前的窗欞。
彎曲房廊內,一主一仆行遠。路安隨在顧韞章身邊,看到自家郎君臉上白綢,麵露疑惑,“郎君,您這白綢……”
“嗯?”郎君輕挑尾音,帶著威脅。
路安立時誇讚,“做的真彆致。”那針腳大的都能嗑瓜子了,還有那一團紅紅綠綠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玩意,“真是世間少有。”
“嗯。”郎君頷首。確是世間少有的……醜。
正說著話,顧韞章出了院子,往正門去。路安遠遠看到低著頭在小路上來回踱步的甄秀清,立時朝自家郎君看一眼。
顧韞章連頭都沒偏,徑直往前走。
甄秀清看到顧韞章,眼前一亮,急急上前,假裝巧遇,“表哥,這麼巧,你又要出門嗎?”
“表妹。”顧韞章朝前一拱手,道:“是,出門辦事。”
“我陪表哥一道去吧。”甄秀清身上夏衫肩頭濡濕,青絲上也沾著晨露,不知在這處等了多久。
“不必,有路安陪著就可。”
甄秀清抿唇,盯著麵前的顧韞章看。男人穿墨綠色長衫,立於水波鵝軟石子路上,臉上的白綢有些歪斜。
“表哥,你的白綢歪了。”甄秀清上前,欲替顧韞章整理白綢,顧韞章適時往後一退,側頭與路安道:“歪了嗎?”
路安上前一步,笑道:“沒歪。”因為這白綢本來做的就是歪的。
如此拙劣的針腳,甄秀清一眼就認出這白綢並非是她給顧韞章做的那些,“表哥,你這白綢……”
“對了,”顧韞章似是突然想起一事,“表妹日後不必再替我做白綢了。”
甄秀清麵色一變,急急道:“是我做的不好嗎?表哥有什麼不喜的都可與我說,我可以改。”
顧韞章搖頭,“不是表妹不好,隻是我家娘子不喜歡。”話罷,顧韞章敲著盲杖走遠。
甄秀清站在原處,臉上笑意緩慢淡下,她怔怔盯著顧韞章走遠的清瘦背影,神色落寞。
……
從晨間出門,直到晚間,顧韞章才從外頭回來。
蘇細正坐在美人靠上,一見人,立刻顛顛的跟在他身後,盯著那白綢瞧。在看到那白綢上的牡丹時,終於安下一顆心。
還是她做的白綢好看,那甄秀清做的簡直連狗都不戴!
“娘子,郎君,晚膳備好了。”
膳堂內,甄家人已落座,顧韞章與蘇細上前,挨著坐好。
甄秀清坐在顧韞章右邊,蘇細坐顧韞章左邊。膳桌上都是些家常小菜,顧元初埋著小臉吃得連頭都不抬。
蘇細先掃一圈膳桌上的菜食,然後習慣的往顧韞章碗裡夾了一些素食小肉。
看到蘇細動作,甄秀清一怔,連帶著甄家人都看懵了。曲氏正準備說話,卻見那邊顧韞章拿著玉箸,輕咬一口蘇細放到他碗裡的素食,似乎已十分習慣。
曲氏與甄二老爺對看一眼,臉上表情奇怪。
那邊甄秀清暗暗攥緊手中玉箸,片刻後緩慢鬆開,與顧韞章笑道:“表哥,我聽說李陽老先生給你寫了薦書,薦你入文淵閣?這麼大的喜事,你怎麼也不說呢?”甄秀清說話時,特地朝蘇細方向看一眼,
蘇細臉上表情不變,心中卻是一驚。原來這廝這幾天日日出去,就是在忙這件事?不過李陽怎麼會給顧韞章寫薦書的?
仿佛知道蘇細在疑惑什麼,顧韞章道:“老先生與先父頗有幾分交情,可憐我罷了。”
“那也是個好差事。”甄秀清急道:“表哥雖眼盲,但聰慧過人,必能勝任此職。”
聰慧?蘇細撐著下顎看向顧韞章。
男人皮囊確是極好,蘇細也承認,這隻繡花枕頭肚子裡頭藏著壞水,但甄秀清這番話說出來,就像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了。
小娘子輕哼一聲,朝坐在身旁的顧韞章踢了一腳。
男人下意識朝蘇細方向偏了偏頭,蘇細瞪過去,在對上那白綢時又覺氣悶。氣死她了!這榆木疙瘩,都不知她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