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晴,正是小暑。烈日炎炎,從隔扇內傾瀉而入,即使屋內都掛上了遮陽的簾子,也擋不住它的熱意來。
蘇細臥在竹塌上,素手揭開簾子一角,並無半絲風,反而透出一點炙熱的光斑來。屋外蒸汽如霧,鳥蟲都蔫沒了聲兒,角落處花濃葉綠,彩蝶攜風。
蘇細將竹簾子拉上半卷,透出一大塊陽來,正照著臉兒,那張小臉被曬得熱汗淋漓,香腮緋紅。
她捏著手裡的醜娃娃,慢吞吞地戳針。
養娘打了簾子進來,將手中的香薷飲置到榻旁,看到蘇細浸在日頭下,趕緊勸道:“娘子,這麼熱的天,您專往那日頭下鑽什麼呀?當心曬壞了。”
話罷,養娘趕緊將竹簾子放了下來,然後又取出羅扇挨著坐到榻上給蘇細扇風,“娘子,天氣這麼熱,喝點香薷飲去去暑氣吧。”
蘇細盯著被養娘放下來的竹簾子,打了一個小小的哈欠,神色慵懶至極。
然後抬手抽過養娘手裡的羅扇,重新又頂開了那麵竹簾子,目光依舊盯著窗外那些彩蝶,良久後才轉身看向坐在自己身邊的養娘,“養娘,您瞧見了嗎?院子裡頭的花開的真好,那些蝶也好看。”
“娘子,您今日是怎麼了?”養娘的視線落到蘇細那身素白羅衫上,麵露擔憂,“您今日怎麼穿得這般素?”
“素嗎?”蘇細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裳,然後笑道:“素些好,好辦事。”
“辦事?您要辦什麼事啊?”養娘話音剛落,那邊顧韞章正好敲著盲杖從窗前過。
蘇細迅速扔掉羅扇坐起身,趿拉著一雙繡花鞋奔到門前簷下,喚住顧韞章,“大郎。”
顧韞章腳步一頓,輕側頭,“娘子?”男人一身墨綠長衫,近看卻透著深邃的墨色,仿佛最濃重的陰綠。在如此灼熱之日裡,讓人一眼瞧見便覺清爽。
美人微歪著身子,單手撩開身旁竹簾,聲音嬌柔的與郎君說話,“今日天熱,早些回來,我讓素彎給你煮了綠豆湯。”
麵對蘇細突然的殷勤,男人不適的轉了轉盲杖,“多謝娘子。”
“你我夫妻之間何談謝。”小娘子麵頰微紅,踮腳上前,一雙藕臂細膩如玉,輕輕搭在顧韞章肩上。隨著動作,她那頭鬆散青絲便順瘦削香肩蜿蜒垂落,露出半邊弧度優美的纖細脖頸。
“你知道嗎?我前段日子碰到一個戴著白麵具的男人。”
“哦?”男人發出一個不感興趣的單音。
“他是一個江湖人,性子壞的很,不過卻救我一命。我記得那日裡,我若與他湊得近些,他的耳朵……”蘇細指尖輕點了點顧韞章耳垂,“也會像你這般紅。”
男人微仰頭,聲音有些緊,“是天太熱。”
小娘子媚笑傾身,聲甜如蜜,攬著郎
君的肩,兩人隔著衣料,肌膚相貼,比小暑的日頭還要更炙熱上幾分,“然後我……這樣……”蘇細輕輕朝顧韞章耳尖處吹了一口氣,“吹氣的時候,它會更紅,像櫻桃一樣。”
顧韞章偏頭,那白玉一般的耳,確如櫻桃般嬌豔起來,襯在那件墨綠長衫上異常明顯。仿佛那口氣直從耳畔一路下滑,鑽進了他心裡。
“娘子……”顧韞章從蘇細的臂彎中掙脫出來。
蘇細順勢鬆開人,視線落到他的白綢上,語氣綿軟的提醒,“你的白綢歪了。”蘇細指尖剛剛觸到顧韞章的耳垂頸後,男人便後退一步,然後伸手自己調整了白綢,語氣溫吞道:“不勞娘子費心。”
“那我便不費心了。”小娘子說翻臉就翻臉,素手一攤,掀開竹簾重回屋內,順手將房門也給帶上了。
天氣太熱,小娘子的脾氣也越發漸長。男人搖頭輕笑一聲,鼻息間似乎還殘留著那股馨香,耳廓處也燙得嚇人。
真是隻小妖精。
顧韞章伸手彈了彈自己的肩膀,剛剛走出幾步,走廊拐角處便顯出路安慌亂的身影來。
“郎君。”路安急匆匆出現在簷下,看一眼四周,又露出一副欲言又止之相。
“隨我去書房。”顧韞章略一沉吟,轉身往書房去。
路安隨在顧韞章身後,麵色蒼白,額角冒汗,身上的衣衫全都濕了,活像是剛剛從水裡被人撈起來。
他一路與顧韞章入書房,然後緊張地關上門,開口道:“郎君,李老先生今日一大早,本要帶著李小娘子的骨灰回鄉,卻不想出了城門,人就不見了。”
“不見了?”顧韞章皺眉,轉頭看向路安,“這是什麼意思?”
“郎君您不是讓我在城外涼亭處等李老先生,然後將這柄百鳥朝鳳扇交給他嘛,可小人等了半個時辰也沒見到人。我去城門口問,那守城的說李老先生確是半個時辰前出了城門。”
“老先生若是回鄉,必要經過那涼亭,可小人確實是沒等到人。”路安差點指天發誓,“小人可連眼睛都沒敢眨,彆說一輛馬車了,就是那天上飛過去的鳥,小人都知道它是公是母。”
“你能知道鳥是公是母,就不能回頭去找找?”顧韞章抬起盲杖,朝路安敲過去。
路安左躲右躲,哭喪著一張臉,“小人回去找了啊,就是沒找到才來告訴公子的啊
。小人連李老先生在京師的住處都去尋了,可還是沒找到人。”
“所以這人還能平白無故的消失嗎?”顧韞章麵無表情又往路安身上敲了幾盲杖。
路安貼著雕花門躲閃,委屈至極,“郎君,您就算打死我,我也變不出李老先生給您啊。”
顧韞章輕哼一聲,轉身摩挲手中盲杖,開始細想。如今情勢,誰會吃力不討好去綁架李陽老先生?也不是說李陽老先生毫無作用,隻是毫
無利用價值罷了。
“郎君,要不小人尋藍小公子去,讓他幫忙找吧?”路安伸手抹一把臉上熱汗。
顧韞章將盲杖扔給路安,然後解開臉上白綢,走到衣櫥前,從裡麵取出自己的白麵具和黑衣,“不必,這件事我親自去。”頓了頓,顧韞章突然改口,“你讓藍隨章去顧顏卿的府上看看。”
衛國公那邊是不會做這種事的,不過顧顏卿那邊卻是說不準。若是他記恨李陽老先生一案處置了顧服順,懷恨在心,做出此事也不足為奇。
“那郎君您去哪啊?”路安抱著盲杖一臉疑惑。
“城外小道。”顧韞章抬手推開書房內的暗門。
路安躊躇半刻,小聲提醒,“郎君您要不要帶隻鴿子?”
“帶鴿子做什麼?”顧韞章有些不耐。
路安道:“領您回來呀。小人養的信鴿可是十分認路的……哎哎,郎君!您帶一隻吧!路上餓了還能吃呢!”
郎君麵無表情關上暗門,疾步走遠。
……
按照路安的描述,李陽老先生是在城門口往外去的小道上突然消失的。從城門口去涼亭的小道有三條,不過能過馬車的卻隻有一條。
這幾日天氣晴朗,沿山路開鑿出來的小道上灰塵漫天,顧韞章以鬥笠覆麵,勒馬於小道之上,然後緩步四顧。
小道上車轍壓痕交錯,四通八達,完全無法尋找到有用的信息。
顧韞章皺眉,覺得事情有些難辦。他翻身下馬,正欲尋人問話,卻突然看到路旁草叢上有幾點濃墨的黑,落在翠玉之上,像化開在清水中的胭脂。
顧韞章走上前單膝蹲下,指尖掐住那一片沾著墨色圓點的綠葉摘下,然後放到鼻下輕嗅。
除了綠葉被熱日灼燒的味道,還有一股很淺淡的墨汁味道。雖然很淡,但憑借顧韞章的嗅覺還是能聞出來。
墨汁雖已乾涸,但尚新鮮,能看出來是今日滴落的。顧韞章又用指腹輕撚,那墨汁蘊著汗水沾到他指尖,淡而不化,香味獨特,其中還有一點丹砂。
李陽老先生向來隨身攜帶筆墨,用墨也極為講究,如此珍貴的墨,這墨汁定然是他刻意留下的痕跡。
顧韞章勾唇一笑,抬眸看去,果然見山道上的綠植青葉上星星點點的隱蔽灑落一些墨汁圓點,仿
佛在為他開路。
顧韞章迅速抬腳上了山。
事情意外的十分順利,墨汁一路未斷,就像是……刻意要引他過去一樣。
即使知道此事恐怕有詐,但為了李老先生,顧韞章也非去不可。待顧韞章上山,天色已暗,他行至山間一茅草屋前,看到裡頭一盞豆丁,印出一老人身影和一小郎君身影。
茅草屋很舊,年久失修,像是許久未有人住。屋前的那盞琉璃
宮燈卻是極新的,應當是今日新掛上的。
燈色氤氳,在寂靜山林之中輕輕搖曳,照出顧韞章頎長的黑影。
山林風瑟,鳴鳥低吟。男人一身黑衣,完美融入夜色之中。
他神色警惕,悄無聲息的上前靠近。茅草屋內卻是突然爆發出一陣老人的笑聲,“哈哈哈,老夫又贏了。”
而後是小郎君懊惱的少年音,“你這老賊,是不是偷我的子了?”
顧韞章皺眉,腳步一頓,他如野獸行進般微拱起的背緩慢放鬆。
屋內聲音未斷,聽著很是歡快,就連那盞琉璃燈都被染上了幾許熱意。
男人沉吟半刻,隨手彎腰,撿了一塊石頭掂了掂,然後往本就破爛的窗子裡頭砸去,精準砸斷兩根早就被腐蝕的不像樣的木棍子,落到棋盤之上。
“哎呦!”這次傳出來的是一道嬌柔的女子音,“誰呀!”
“吱呀”一身,茅草屋的門被人打開,一襲白衣的小郎君瞧見站在茅草屋外的黑衣男人,勾起殷紅小唇,輕輕一笑,“原來是郎君來了。”蘇細側身,抬手客氣道:“請。”
顧韞章站在原處未動,聲音嘶啞的開口,“此‘請’為何意?”
小娘子轉了轉眼珠子,“請君入甕?”
“嗬,”郎君嗤笑一聲,“是引狼入室吧。”話罷,顧韞章大步入茅草屋,然後果然看到李陽正坐在一方破矮桌上,麵前置著一白玉棋盤,分明就是他書房裡的那副棋。
顧韞章:……
“郎君也覺得這棋盤好看?”蘇細走過去,素手敲了敲棋盤,“這位老先生很是喜歡這副棋盤呢,我準備送給老先生,郎君覺得如何?”
“這棋盤……你可知道值多少銀子?”男人那雙鳳眸朝蘇細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