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下了雨,一陣狂風裹挾著雨點砸進來,招待所小服務員看這晚上也不會再有人入住,起身打算給大門關了。
兩個女人一身一臉都是雨水,頭發濕噠噠貼在臉上,看著很狼狽,尤其是那個二十四五歲女人,臉色蒼白扭曲有點可怕,渾身哆嗦個不停。
要不是她身邊還站著一個看著表情正常年輕女孩,小服務員還以為見鬼了呢。
那女人好像氣說不出話來,還是那個年輕一點伸手從她包裡拿出工作證明和錢,開了一個房間。
呀,本市,工作地點離這不遠呢,大醫院上班乾嘛要過來住招待所,被家裡人趕出來了?
小姑娘有點想八卦,畢竟值夜太無聊了,可是看那女人凶巴巴樣子,立刻閉嘴不再多問。
她在招待所上班有兩年啦,形形色.色旅客她可見多了,遇到那喜氣洋洋,你不問她們都能主動跟你炫耀嘮嗑,遇到臉色拉胯就彆問,問了說不定還要遭罵呢。
這兩個女人顯然是後者,大抵是做了什麼過分事,被趕出來了吧。
小服務員拎著一個暖水瓶,給她們送到房間裡,壓低聲音囑咐道:“夜太深了你們如果要講話小聲點,彆給旁人吵醒了。”
臉色蒼白女人還是不說話,倒是那個年輕一點女孩抬手勾拉門把手,啪一聲給房門摔上,將小服務員關在門外。
夜深人靜這摔門聲音顯得格外響,讓人心如擂鼓,莫名煩躁。
小服務員氣要死,說要小聲一點她還摔門,有沒有素質啊。
幸好給她安排左右隔壁都是空,其他稍遠房間旅客也沒有開門抱怨。
她貼著門聽了一會,裡麵有一聲清脆巴掌聲,那兩個女人也不知道是誰打誰,不過猜猜也知道,看到年長氣那麼狠,肯定是年輕做了錯事惹她生氣,然後挨打了唄。
讓她摔門,活該。
小服務員打了個哈欠,這種吵架八卦沒有睡覺重要,她下樓給招待所大門從裡麵鎖上,去值班室折疊床上睡覺去了。
***
房間窗戶沒有關,唐敏伊渾身都是雨水,現在已經是八月底,沒幾天就要到開學日子,她本打算……她本打算開學了再接著送妹妹去複讀一年。
本來這個天氣不冷,可是她心冷,夜風吹在濕衣服上,唐敏伊打了個冷戰。
唐敏柔放下手裡行李包翻出乾燥洗換衣服、毛巾香皂,自顧自去衛生間梳洗,吵完架之後,她就把自己所有東西都打包帶走。
除了一樣,那些複習資料她一本都沒有帶,她在老家念完了初中家裡就沒許她再念書,到了京市後唐敏伊托關係找人把她塞到高中,一年就想讓她考大學?嗬……拿什麼考?
她在老家那三年初中壓根沒上幾天,都在下地乾活呢,那些唐敏伊精心找來複習資料,她就跟看天書一樣看不懂。
唐明伊想不通,她給妹妹安排出路不好嗎?她為什麼要做怎麼不要臉事情,還無所謂跑去洗澡換衣,一副不知道悔改樣子。
她不是應該痛哭流涕說她隻是一時糊塗她知道錯了,好好求她原諒才對嗎?
唐敏柔洗完澡出來,身上穿著一件碎花棉睡衣,可可愛愛當初花了三塊錢買,是她送給妹妹呢,現在看著真諷刺。
唐敏柔拿一條大棉毛巾擦著頭發上水珠,才用熱水洗了個澡,水蒸氣熏蒸皮膚微紅,大眼睛水汪汪,她知道自己這個狀態是最好看、最惹人憐愛。
窗戶外麵夜風吹她有點冷,她走過去給窗戶關上,轉身回頭,“姐,你也去洗個澡啊,這樣容易感冒。”
“啪。”她臉上挨了一巴掌。
唐敏伊控製不住自己情緒,她崩潰了,妹妹這是什麼態度啊,她怎麼能當做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你要不要臉。”唐敏伊質問,“我供你讀書,你怎麼能這麼自甘下賤,你讓我今後怎麼見人?”
唐敏柔緩緩放下毛巾,臉上笑容鬆了。
“我已經複讀一年了,就我成績,再複讀三年我都考不上,你心裡難道不清楚嗎?”
“那你也不能寫信勾搭家裡大姐夫,你這樣讓我以後怎麼在這個家裡立足?我怎麼跟你二姐夫相處?”
唐敏伊腦子裡還回響著趙然咆哮,他丈夫怎麼能凶她?這又不是她錯,她也是受害者。
“你知不知道,你二姐夫連夜就跑回了部隊,雖然他沒有說離婚話,可是我們兩個再回不到從前日子,你毀了你姐姐婚姻你就開心了嗎?你做這不要臉事情時候,你有沒有考慮過我處境?你要不要臉?有沒有良心?”
唐敏伊一股勁抱怨起來,“我這麼貼心貼肺對你好,你想想你剛從老家來投奔我,腳上連雙鞋子都沒有,你身上所有一切都是我給。”
“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唐敏柔平淡說道:“姐姐,話不是你這樣說,你從小什麼都有,你親媽在你小學畢業就給你接到縣裡,給你找學校給你租房子,給你找保姆給你錢,你除了專心讀書什麼都不用考慮,就連工作和找對象她都幫你安排好了。”
“你這麼幸福,而我呢,我什麼都沒有,我小學畢業就管著一大家子家務,再大點要下地乾活掙工分,十七歲就要被叔嬸子換親,我不想一輩子困在山坳裡,那時候唯一想法就是逃出來。”
她笑笑,“你給我買衣服給我找學校,我一開始是挺感激你,可是姐姐,我考不上啊,今後也隻能找個普通工人,本來這對我來說也算是很好了,一個山坳坳裡丫頭能嫁個城裡人,登天了。”
唐敏伊咬牙,這就是她想不通地方,“你告訴我,你都說你生活跟以前比起來登天了,為什麼還要不知足。”
唐敏柔搖搖頭,像看傻子似看她,“因為姐姐你太幸福了,所以我嫉妒,所以我不甘心,你跟我都是一樣從山坳坳裡出來,憑什麼你就能嫁軍官,我隻能嫁一個普通工人呢?”
工人雖然也好,也沒科學家好呀,工作體麵受人尊敬,而且……趙家條件多好啊,她從來就沒有見過像傅寶英那麼好婆婆,什麼都不插手兒子兒媳婦事,能嫁到他家才是一步登天,後半生都不用愁了。
唐敏伊反手又給了她一耳光,戰栗不已,對她那麼好,良心都喂了狗,居然嫉妒?
“嫉妒就能害人了?我可是你姐姐,你一切都是我給!”
唐敏柔捂著紅腫臉,今天打了她兩耳光了,她鄙夷道:“很奇怪嗎?我隻不過是跟你.媽學而已,她當初勾搭自己姐夫時候,你怎麼不說她害人了?”
“你能為了你不要臉媽天天跟姐夫吵架,反手就打我?你憑什麼打我!”
唐敏伊一口悶氣堵在心口不知道怎麼反駁她,是,她親媽給姐夫寫了幾十封情書,她妹妹有樣學樣,隻是趙衡絕對不是顧衛國,這信不管是被誰發現,她在這個家都呆不下去。
蠢貨!
可是,到底誰才蠢呢?她想起薑晚跟顧衛國和虞美琴說,因果循環,虞美琴報應一定會到。
她媽報應到了,還報到了她身上。
她冷冷說道:“你說對,你這麼有主意,以後我再也不會管你了,你自生自滅吧。”
唐敏柔大聲質問:“你不管我?我在京市沒有工作,我怎麼生活下去?”
唐敏伊嫌惡心,再也不想呆在這個房間裡,“關我什麼事,我又不是你親姐,再不濟,你還可以回唐家村,你來時候一無所有,回去時候,至少還有雙我給你買鞋子。”
她跌跌撞撞衝出房間,給睡夢中小服務員叫起來開門,衝進了大雨裡。
小服務員睡正香甜呢,被人擾了好夢,氣罵了句,“神經病啊。”
***
唐敏伊冒著大雨在大街上漫無目亂撞,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磚窯廠宿舍區,呆呆站在門口。
她不禁回想起了從前,她上高中那會有個對象,很是清秀斯文兩個人誌同道合,她考上大學對象沒考上,她對象拋下老家安排好體麵工作,來京市陪她念大學,因為沒有正式工作他隻能打點零工,還得靠老家貼補點票據才勉強在京市落了腳。
兩人商量好了,等她大學畢業就一起回老家市裡去過好日子,那時候日子雖苦,可心裡真甜。
可是虞美琴不同意,一定要她找個軍官,她跟對象分手那天也下著大雨。
她結婚三年了,對象一直都沒有回去,還苦苦支撐在京市,他在等誰啊?
唐敏伊哭不可抑製,早知如此她絕對不會分手找趙然結婚,出了事趙然隻會讓她反省,如果是她以前對象,一定會陪在她身邊安慰她保護她。
悔不當初。
言工良工友撐著傘回宿舍,一眼憋見宿舍門口站著個女人在哭,這裡是磚窯廠單身宿舍,都是單身漢,女人來乾嘛?
他照著手電筒仔細看看,默默回了宿舍,跟言工良說道:“小言,剛才在門口看到你以前那個對象了,她不是嫁了個軍官嗎?怎麼跑這裡來了。”
工友苦口婆心勸道:“她來準沒好事,保不齊是在夫家呆不下去了,我跟你說啊,好馬不吃回頭草,這女人能拋棄你一次,就有第二次,你彆出去見她。”
言工良怔了怔,他等這一天等了三年,傘都沒拿就出去了,工友在身後歎氣,小夥子太傻了,為這種女人在京市吃苦吃了三年,值得嗎?回老家頂替他爸工作,舒舒服服結婚生子不好嗎?
言工良一口氣跑到宿舍大門口,看到以前對象站在一顆大楊樹下抽泣,他過去陪她站了一會兒,頭頂上雷聲陣陣,閃電一道一道劈開黑幕。
兩個人互相看著對方,都沒有開口,看了十幾分鐘,有道閃電差點劈中了大樹,言工良給她拉到一旁。
“下雨打雷天氣彆站在大樹底下,容易遭雷劈。”
唐敏伊一下子哭更厲害,他還是關心她,不然,她都結婚了,他乾嘛還留在京市,在磚窯廠賣苦力呢?
“誰給你委屈受了?趙然?他對你不好嗎?”言工良問道。
“他……他。”唐敏伊說不出口,趙然對她不能算不好,可是那個男人壓根就不懂她心。
“他不理解我,幫著他家人責怪我,還要我自己反省,我覺得我跟他沒辦法再過下去了。”
言工良咬著唇,“那你現在是怎麼打算?三年了你都沒來看過我一眼,你現在來找我,你想我怎麼做?”
這麼好男人她當初為什麼要拋棄他,唐敏伊心如刀割,“我好後悔,當初不應該聽我媽話跟你分手。”
言工良目光看著遠方,黑漆漆什麼也瞧不清楚,他淡漠說道:“你親爸是個副師長,我家就是個小地方普通工人,哪兒有趙家好。”
當初虞美琴活生生拆散他們兩個,還威脅說,如果他敢纏著她女兒,她就會讓他一家人工作都丟掉。
言工良咬緊牙關,虞美琴終於遭報應了。
唐敏伊大聲爭辯,“趙家一點都不好,他們都欺負我,我在他家一秒鐘都呆不下去了,我現在一點都不幸福。”
唐敏伊臉上都是雨水,仰著頭看著她一直喜歡從沒改變男人,說道:“工良,我還能回頭嗎?我們還能回到從前嗎?”
言工良眉頭緊皺,牙關咬下顎都繃起來,唐敏伊有些失望,估計是回不了頭了。
還沒等她完全失望透,言工良說道:“你得先離婚,我不跟有夫之婦糾纏,不道德。”
唐敏伊破涕為笑,還是她對象好,無論什麼時候都會等她,她說道:“好,你等我,我現在就回去離婚。”
說完,唐敏伊就想過去擁抱一下,言工良後退一步,沒讓她抱上,“你先離婚再說。”
“放心,我會離婚,離了婚我就把工作給辭掉,我們一起回老家市區找工作去。”
***
另一邊,早幾個小時之前十字路口,說完那兩句對話之後,薑晚和顧北川給東西送到醫院,顧北川一直給媳婦留夠緩衝時間,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顧北川被帶去了公園裡,這會都快十點多了,公園裡有不少約會小年輕,但是媳婦絕對不是帶他來“約會”吧?
“晚晚,你帶我來公園乾什麼?快下雨了。”
頭頂上陰沉沉,晚上要下暴雨。
“你跟我來。”薑晚走在前麵,她也不怎麼怕,這年治安很好,再說她也不怕流.氓,流.氓打不過她,還有顧北川跟在身邊呢。
“前麵有一棵樹,我想看看樹下麵有沒有以前埋下來東西。”
她回頭讓顧北川跟上來,“你快一點呀,一會要下雨了呢。”
顧北川:……糟糕了,媳婦撞了腦子之後,記憶越來越混亂,她是沒來過京市才對。
他心裡有點不安。
終於找到了,前世那棵大樟子鬆還好好長在這裡,薑晚打著手電筒圍著樹乾照了一圈,仔細找了找,在貼著樹根地方發現了一塊釘上去小木塊,還沒有完全腐朽掉。
“找到了。”她朝著顧北川招招手,“你來,你看這裡有我二哥刻字。”
顧北川蹲過去,手中手電筒也照在上麵,扒開地麵上覆蓋腐葉雜草,貼地樹根上麵訂著一塊小小木片,刻著幾個歪歪斜斜小字。
“趙然.1952年。”
十幾年前,趙然那時候十二歲,跑過來在樹根上刻幾個字,就趙然那個愣頭青在少年時,乾出這樣事情不奇怪。
奇怪是媳婦怎麼知道?
“趙然告訴你?”
“不是,是我跟我二哥一起跑過來刻。”
薑晚指了指刻字木片旁邊一小塊地方,“這裡應該還有幾個字才對,‘趙晚.1952年’,不過現在沒有了。”
顧北川:……
“晚晚,我聽不懂。”
薑晚歎氣,她都不知道怎麼說才能表達清楚,就算表達清楚,顧北川也不信吧。
她撿了個粗一點樹枝開始刨土,上輩子她和二哥在這樹根底下埋了東西,這輩子字隻剩下二哥一個人,下麵埋東西應該也隻剩下二哥了。
薑晚想,要是顧北川知道他娶那個妻子其實已經死了,身體裡換了個人,他肯定……肯定不知道怎麼辦吧?
“我之前不是說過我不是你以前媳婦嗎?”她頓了頓,繼續刨坑。
“其實我原先名字叫趙晚,1942年出生,我父親叫趙彥儒,母親傅寶英,大哥趙衡大嫂曾佩娟,二哥趙然,但是二嫂並不是唐敏伊,那時候二嫂是我在醫科大同學肖紅。”
顧北川:……
他也找了根樹枝幫著一起挖,也不知道媳婦到底要挖什麼,他比媳婦挖快挖好,就是手控製不住有點抖。
“你繼續說。”
“肖紅很好,我把肖紅介紹給了二哥,畢業後我去了戰地醫院實習,在1967年夏天,我被流.彈碎片給擊中了腦袋,傷了視覺神經和聽覺神經,就在軍醫院裡養傷,後來,你受了傷也進了醫院,我們就這麼認識了,你在我掌心裡寫了你名字,再後來,你說你想娶我。”
顧北川:……
“後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