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原從來沒有覺得時間如此難熬過。
“時……長老?”
不知過去了多久,或許足有半晌,或許隻是一瞬,清原才用儘了全身力氣,艱難地發出了一點微弱的聲音。
聲音一出口,他就被自己沙啞的語調嚇了一下,不過,他現在已然沒有力氣去思考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了。
事實上,除了震驚之外,清原幾乎失去了其他情緒。
不、不對,或許還有恐懼。
明明時故隻是殺了一個該殺之人,明明時故現下什麼也沒做,明明清原本身也算不上膽小……可現下,他就是無緣無故地感到恐懼。
那是一種自心底升騰而起的恐懼感,一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讓他產生了生理性的戰栗。
這個人,真的,是時故嗎?
直到現在依舊緊縮的瞳孔顯示著他此刻內心的難以置信。
大概是感覺到了清原的目光,一身白衣的年輕人終於緩緩垂眸,看向了狼狽地撐坐在地的清原。
點點鮮血不知何時灑落在了他雪白的長衫之上,遠遠望去,像是自血海中綻放的紅梅。
隨後,清原看到時故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
時故的長相一直都是極為出挑的,哪怕是對他萬分不順眼的滄雲宗眾人,也無法就時故的外貌挑出什麼毛病。
而這出挑的外貌,在這一刻,達到了巔峰。
可是為何,這樣好看到極點的笑,卻讓清原感覺到了刺骨的冰涼。
冷汗伴著鮮血一同自清原的傷口處流下。
然而,極端的情緒之下,清原已然感覺不到痛苦。
這是認識時故以來,清原第一次看到他笑。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這大概也是最後一次了。
蒙麵人化成的那團血肉模糊的血肉還保留著一點肌肉記憶,艱難挪動,似乎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已然死去的事實,時故餘光瞥見了那一幕,忽然,他猛地一個踉蹌。
“他……死了?”呢喃著的聲音沙啞無比,透著一種清原不懂的情緒。
清原一愣。
血色背景之下,時故忽然捂住了頭,他臉色極度蒼白,表情痛苦,像是在同什麼東西無聲地掙紮。
“他……死了?!”
時故再一次重複道,但這一次,他的聲音中帶上了質問與恐慌,猛地看向清原,一雙原來極美極黑的眼此時黑色與灰色交錯,而眼白部分卻被細密猙獰的紅色血絲覆蓋淹沒,這讓他看上去像個自地獄間爬出來的惡魔,詭異而恐怖。
清原被嚇到連指尖都在打著哆嗦。
他想,他這輩子恐怕都不會有哪一天,比起今天還要跌宕起伏。
……
時間倒退到兩個時辰前。
彼時滄雲宗眾弟子得知了袁恒會暫時留下來的消息,又是激動又是興奮,頭腦發熱之下,便有人提議喝兩杯慶祝慶祝。
此項提議一出,立即得到了眾人的一致認同。
說到底,他們也不過是一幫沒怎麼下過山的年輕弟子,滄雲宗規矩嚴,也沒什麼娛樂項目,眾人本就憋得不行,而後好不容易出一次山門,偏偏這一路還舟車勞頓提心吊膽,根本沒怎麼放鬆,心思早就已經蠢蠢欲動。
這一放鬆,就放鬆得過了頭。
一個時辰後,眾人或趴或癱,躺了一片。
迷迷糊糊間,有個人推了推清原。
這人聲音含混不清,想必也是醉得不行,一上來,就問了清原一個靈魂問題:“你方才給袁前輩準備的酒菜,拿上去了麼?”
“!”
清原讓這人一句話嚇得狠狠一個哆嗦。
然而到底是喝的太多,哆嗦過後,他也愣是沒想起來自己是送了還是沒送。
“瞅你,這記性!”那人一笑,打了個酒嗝,大咧咧拍了拍清原的胸口,而後指了指不遠處的酒菜。
“喏!飯菜不就在那裡嘛,你送啥了!”
“噢對對對。”清原一臉的恍然大悟,儘管其實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恍然些什麼。
清原是個出色的弟子,這個毋庸置疑。
但其實,清原本身的資質隻算得上中等偏上,之所以能做到滄雲宗內門二弟子的地位,一個是因為他足夠刻苦勤奮,另一個則是因為,他十分謹言慎行,尊重前輩。
此時此刻,這種尊師重道的品性便展現得淋漓儘致——哪怕已經醉到不知所雲,他還依舊邁著踉蹌的步子,想著要給袁恒送飯送菜。
然而,手剛伸到一半,他又覺得不對。
“不、不行,飯菜涼了,要、要重新做、做一份。”
“不用師兄。”旁邊的人連忙道,“我是火靈根啊,你忘了?直接加熱一下就行。”
“這樣,你拿著酒,走到前麵,我呢,就端著飯菜在後麵跟著,順便加熱,咱們快去快回,彆讓袁前輩餓著。”
清原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不禁感動地想,這位師弟可真熱情。
熱情的師弟隨著清原一同上了客棧二樓,敲響了袁恒的房門。
“進來!”袁恒的聲音同清原簡直沒什麼兩樣,都一副醉醺醺的模樣,兩個酒鬼湊到一起,連對話都比正常人墨跡。
“前、前輩,弟子清原,給前輩送、送飯菜來了。”推開門,清原通報的聲音含糊不清。
“飯菜?”袁恒先是嘟囔了一嘴,好半晌過後,才覺得不對勁。
“你不是已經送過了嗎?”
清原茫然:“……啊?”
一番大眼瞪小眼的對視,袁恒朦朧的雙眼忽然一凝。
“等等!”他聲音瞬間變得清醒。
“你手上拿的什麼?放下!”
清原還處於一種茫然狀態,並沒有反應過來,聞言傻傻地“啊”了一聲,疑惑地低頭看。
他記得自己拿的是酒壺來著。
而且手中也確實是酒壺沒錯。
不過,這酒壺冒煙。
師弟加熱得好快。
清原暈乎乎地想。
下一瞬,袁恒已經一把將他薅了過來。
這人的反應不可謂不迅速,在酒壺中毒氣擴散之前就將其一腳踹了出去,隻可惜,明槍易擋,暗箭難防。
一陣劇痛自袁恒掌心傳來,卻是清原的胸口不知何時亮起了一個繁複的禁製,禁製死死地將袁恒的手掌與清原的衣領連成一塊,無論如何也分離不開,隱約之間還冒出了黑煙。
袁恒麵色一沉,乾脆利落地將自己的手掌表麵連皮帶肉一同削了個乾淨,露出掌間森森白骨。
鮮血濺到了清原的臉上。
這一下,他終於徹底地清醒了。
愣愣地轉過頭,他忽然想起了不久之前,某位熱心的師弟曾在他胸口拍了拍。
而不遠處,那位熱心的師弟笑著衝他招了招手,眼神如毒蛇一般陰冷,容貌如罌粟一般昳麗。
是景秀。
清原瞳孔驟縮。
袁恒的狀態顯然非常不好。
儘管他在最快的時間內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那道陰惡禁製也依舊給他帶來了不小的影響,受傷的右手不斷顫抖,隱約間,黑氣自鮮血淋漓的掌心滲入。
這禁製也不知道是什麼原理,陰險毒辣得很,不但腐蝕性極強,能夠迅速吞噬腐爛袁恒手掌的血肉,同時還有著壓製修為的作用。
僅僅隻是這麼片刻功夫,袁恒的修為靈力竟然就已被壓製了兩成。
見狀,景秀咧嘴一笑:“果然是個好東西,不枉我……”
他挑了挑眉,沒有繼續說下去。
“妖物!”袁恒冷冷道。
“妖物?”景秀一臉天真的歪了歪頭,笑容卻無比惡毒。
“哎呀呀,本來呢,我還想同你們分享一下我過來時看到的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可惜,可惜了。”
遺憾地搖了搖頭,景秀不再同他繼續無謂的口頭之爭,留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便轉身離去。
袁恒想追,然而剛一拔腿,掌心的黑氣就變本加厲地侵蝕著他,迫使他不得不原地打坐,運動周身靈力與那黑氣對抗。
隻是……方才景秀留下的那個眼神,莫名讓他有些煩躁。
很快,他的煩躁就得到了應驗。
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黑衣人團團圍住了整個客棧。
這些人全都蒙了麵,但進退有度,實力不俗,築基期到元嬰期都有,零零散散約莫有十幾個。
若是平時的袁恒必不將這幫人放在眼裡,可現下卻是不行,儘管袁恒已經努力同那禁製對抗,依舊隻能略微減緩它的侵蝕,而此時此刻,那道禁製的作用被完全激發出來,袁恒能夠發揮出的實力恐怕連往日的一半不到。
心中痛罵了景秀幾句卑鄙無恥,袁恒提刀同這幫蒙麵人纏鬥在了一起。
狹小的客棧之內,兩幫人馬開始激鬥。
以袁恒為首的滄雲宗一派竭力抵抗,壯漢寬闊的身軀擋住了蒙麵人大半的攻擊,逐漸清醒過來的滄雲宗弟子們也陸續加入了戰局,可惜,實力的差距擺在那裡。
滄雲宗眾人遭到了幾近碾壓式的打擊。
儘管袁恒已然拚儘全力地想要護住這幫弟子,眾人還是一個接一個倒了下去。
重重包圍之下,袁恒終於動了真怒。
“青和宗!你們當真要將臉皮徹底撕破?!”
滿臉的絡腮胡擋住了他大部分神情,但依舊不妨礙他眼中流露出的濃濃的警告之意。
對方的回應是將他現下唯一一個還稱得上幫手的清原踹出了客棧。
袁恒麵沉如水。
當看到一個金丹期修為的蒙麵人尾隨著清原出去以後,袁恒意識到,這個還算出色的弟子,終究是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