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街那天謝言之和李蓁蓁天黑才回去, 這麼多年謝言之第一次放肆自己暢快玩鬨。
李蓁蓁第一天回到學校上課,沈娜沒有再作妖,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
兩個人維持著假象和平, 很快到了學校發工資這天。
李蓁蓁是普通教師, 每個月的工資四十塊, 放在八十年代來看工資不低。
發工資的前一天恰巧是星期六,周日全校放假, 李蓁蓁和謝言之兩人商量帶著謝母去縣醫院檢查身體。
往常謝母看的都是中醫, 前段時間家裡大辦婚禮再加上中醫藥費,這兩樣幾乎掏空了家裡的積蓄。
現在李蓁蓁發了工資,謝言之賣了好幾星期廢品, 又攢下些錢,李蓁蓁決定帶江秀英去縣醫院檢查檢查身體。
前世在八五年的五月份謝母離世, 距離明年五月還剩不到十個月,李蓁蓁想看看還有沒有其他辦法, 能讓江秀英在世上停留的時間長一些,她舍不得謝母, 舍不得這麼好的媽媽。
“媽,你穿厚點兒起來, 一會兒喝完藥咱們就去。” 李蓁蓁溫聲提醒。
江秀英賴在被窩裡, 地都不想下,一臉為難:“蓁蓁, 你好不容易休息, 和言之出去逛逛街,媽身體好著呢,根本啥事兒沒有,你就放心吧。”
見謝母還是不動彈, 李蓁蓁自行打開謝母的衣櫃,櫃子裡的衣服疊放的整整齊齊,一邊是上衣,一邊是下裝,涇渭分明。
她給謝母找了厚外套和顏色相配的長褲子,整齊放在床頭,神色堅定道:“媽,你穿上衣服,我去看看言之藥熬的怎麼樣了。”
李蓁蓁態度決絕,不再留給謝母機會。
她知道江秀英心裡想些什麼,不想要給謝言之和她添麻煩,可是江秀英不知道,她從來都不是麻煩。
多少錢都比不上江秀英平安健康的活著,多少錢都比不上有江秀英的陪伴。
謝言之輟學拚死拚活的收廢品是為了什麼?賺那麼多錢又是為了什麼?不是為了儲存下來,而是要給江秀英看病的。
江秀英倒吸一口氣,咽下喉中的酸澀與感動,眉心微擰,良久,手撐在床上起身換衣。
她不想要再去看病了,身上的病早就治不好了,可以的話,每天喝的中藥江秀英也不想喝,全是在浪費錢。
不過謝言之不給她機會,藥全部都是他去抓的。
廚房熬藥的小爐子燃燒著,謝言之拿起衣服綁在自行車的後座和前邊的橫梁上。
今天他要騎車帶兩個人去醫院,前後座都不能讓人受累,他全部都用舊衣服墊起來,這樣就不怕坐著難受了。
尤其是李蓁蓁要坐在前邊的橫梁上,橫梁不比後座舒服,謝言之在橫梁上鋪墊的衣服是最為厚實的。
“你怎麼鋪這麼多,橫梁上不用鋪,就那麼一會兒,我堅持得住,關鍵是咱媽坐的地方。” 李蓁蓁看了一眼藥爐子,還沒熬好,又抬步走向院子裡。
自行車後座被棉布衣服包裹著,方方正正沒有問題。
前邊的橫梁可就有大問題了,衣服纏繞一圈又一圈,模樣有些慘不忍睹。
她其實沒那麼嬌氣,縣醫院距離不遠,自行車到不了半個小時就能抵達,半個小時她可以忍受艱難坐在單杠橫梁上的。
謝言之纏繞繩子的手頓了頓,而後繼續自己的動作,說道:“坐的時間久了你會很不舒服的,樣子不好看,但是它實用性高,你坐上去舒服。”
這是謝言之作天晚上想到可行的辦法,家裡隻有一輛自行車,也不能夠先送李蓁蓁去醫院,然後謝言之再騎自行車回來接江秀英。
至於讓李蓁蓁回來接江秀英,謝言之根本就沒有考慮過。
真要這樣做還不如他今天上午全部的時間去賣廢品,做什麼還要回來陪兩個人一起去。
謝言之親自接送兩個人,就是不放心李蓁蓁單獨外出,腦海裡始終記著上次謝母的憤怒,他不敢再忘記。
李蓁蓁好笑著看謝言之埋頭整理自行車的動作,聽見廚房藥爐子的響動,沒再留下,匆忙跑去廚房盯著。
屋子裡的江秀英也在藥熬好的時候穿整齊衣服,剛梳好發髻,一大一小兩道腳步落地的聲音響起。
李蓁蓁和謝言之肩並肩走了進來,謝言之手上端著藥碗,李蓁蓁手上拿了包蜜餞。
江秀英喝完藥,謝言之刷好鍋碗,三個人離開家的時候已經是十點半。
蟬鳴陣陣,陽光熾熱,走出長興街道,澄澈湛藍的天空上綴點著層層白雲,聚堆曬太陽的老人悠閒安逸在大路兩側。
江秀英坐在自行車軟乎乎的後座上,聽著前方李蓁蓁爽朗的笑聲,她不自覺地迎著熱風仰起頭,她記不清有多久沒有一家人出去過了。
自從謝言之父親死後,她再沒有像今天這樣光明正大沐浴在陽光下。
偶爾出去買菜也都是走的僻靜小道,走路的時候低頭沉默,不會像現在這樣和人說說笑笑。
一切都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
一家三口同在一輛自行車上的場景很是常見,但是謝言之一家三口就不常見了。
整個縣城最好辨認的人就是謝言之,哪怕是沒有見過他本人也知道,穿著破舊,眼角有疤,凶神惡煞。
謝言之踩著自行車穿過條條街道,身後總能引來注目和議論。
十點多能出現在大街上曬太陽的多是退休在家的老人和放假的孩子,老人八卦的能力最是不容小覷。
他們所過之處,三個人的信息全部被扒開。
謝言之在縣醫院門口停下自行車,江秀英和李蓁蓁下去之後謝言之才下車。
縣醫院的對麵是家屬院,門口聚堆曬太陽的人更多,還有不少穿藍白條紋衣服的病人混雜其中,人都是喜好熱鬨的,病人住院時間長了無聊自然也要給自己找點兒樂趣。
“剛剛過去那個人好眼熟。” 滿頭華發的老太太眯了眯眼睛,“好像在哪裡見過。”
旁邊穿老花汗衫手拿蒲扇的大媽接話:“老嫂子好眼力,騎自行車那個男的是謝言之,前邊那個我倒是沒見過,應該是他新娶的媳婦李蓁蓁。”
“李蓁蓁我知道,縣一中老師,沒考上大學以前在家裡那叫一個可憐。”
“這是給誰看病來的?江秀英嗎,年紀輕輕就沒了丈夫,還落下一身病痛。”
大爺大媽們七嘴八舌,三個人的信息給扒了個底朝天。
他們的戰鬥力不可輕視,就是蚊子打麵前飛過也能扒出從誰家飛來的。
三人不知道所過之處都是怎樣的議論聲音,李蓁蓁暫時沒心思關心那些無關緊要的,她眼下最關心江秀英的身體。
來到縣城醫院,李蓁蓁領著謝母在各個診室穿梭。
做的是全麵的身體檢查,一整套流程下來,已是下午兩點,中午吃的是謝言之打包回來的飯。
結果要等到三天後才能出來,恰巧是李蓁蓁放暑假的時間。
縣一中放暑假的時間原定在七月中旬,不過鑒於今年初中升高中的成績不太理想,學校臨時決定對即將成為九年級的新生補課,七年級的各位家長在知道後也聯名要求補課,不能厚此薄彼。
居住在縣城的家長們巴不得孩子在學校多待幾天,又沒有農活,孩子放假成天在外邊瘋玩,還不如圈在學校學習,也不用每天吃飯時間再上演大型連續劇———孩子你在哪兒。
縣一中不得不全員補課,連帶著一中三中也跟著卷起來補課,學生們叫苦不迭。
不過再怎麼補課也要放暑假。
三天後,謝言之來學校接李蓁蓁,他們直接去醫院拿江秀英的體檢結果。
李蓁蓁從進入醫院開始眉頭就沒舒展過,謝言之心情沉重的也是一句話沒說過,兩個人都害怕看到不好的結果。
排到他們夫妻的時候,站在門口的兩個人握了握彼此的手,互相給予對方力量。
謝言之最先邁步進去,全麵的檢查報告多是專業術語,兩個人都看不懂。
李蓁蓁拿著報告去谘詢醫生,謝言之手裡拿著江秀英拍的x光片子跟在後麵。
診室內,李蓁蓁坐在凳子上神情緊張,謝言之站在她身後一臉嚴肅,他雙手緊緊握成拳頭,目光凝聚在醫生手中拿的片子上。
“醫生,報告上顯示我媽的身體怎麼樣?” 李蓁蓁按耐不住擔憂問道,她坐下十來分鐘了,醫生隻皺著眉翻來覆去的看,到現在一句話還沒有講。
孫醫生聞言放下手中的報告,凝眸看向對麵同樣緊張的小夫妻。
報告上的名字叫江秀英,加上男人眼角的疤痕,兩個人的身份顯而易見。
女人相貌端莊秀麗,男人眉頭緊擰,看起來有些凶狠,不過孫醫生並沒有感到害怕,能關心父母身體的男人,絕對不會是傳言中遊手好閒的混混,比起流言蜚語,他更相信自己眼睛看到了解的。
孫醫生抿了抿唇,沉聲開口:“你母親的身體情況不容樂觀,有接受過什麼治療嗎?”
話音落地,李蓁蓁身形晃了晃,胳膊放在桌子上才堪堪穩住身形,謝言之伸手扶住她一側的胳膊,看向孫醫生道:“我母親喝了十三年五個月零八天的中藥,隔上一段時間會去找中醫把脈檢查身體。”
孫醫生點點頭,微微歎道:“也隻有是中藥了,江女士的身體各個器官都呈現衰老的狀態,她的肺部是情況最嚴重的,會經常性咳嗽的症狀,怕冷,哪怕是在盛夏也要穿著長衫。”
孫醫生低頭整理被自己翻亂的檢查報告,江秀英的身體狀況非常不好,藥石無醫,四個字就可以概括完全。
李蓁蓁閉了閉眼,像是有萬千鋼針穿過她的心頭,一顆心臟被紮的支離破碎,她深吸一口氣:“醫生,動手術呢,也不能解決嗎?我媽肺部有問題不能夠通過手術治療嗎?”
說完,李蓁蓁和謝言之滿懷希冀看向孫醫生。
孫醫生整理報告的手停頓住,饒是他見慣了醫院裡的生死掙紮,也還是為李蓁蓁問的話為之動容。
身為醫生,他最討厭的兩個字就是抱歉,現在他還是要說出這兩個字。
麵對兩雙滿是期望的眼睛,孫醫生隻看了一眼,而後快速收回視線,低聲道:“抱歉,按照江女士的身體狀況,中藥是最合適的治療手段。動手術的話,按照現在的醫療條件和醫療水平,很可能會下不來手術台,江女士現在隻能慢慢養著。”
整個診室陷入沉默,隻剩下孫醫生緩慢整理書頁的聲音。
謝言之掐了自己一把,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嘶啞著聲音問:“醫生,我母親…嗯…還剩下多長時間?”
一股無力感在謝言之心中蔓延開來,他皺著眉,快被孫醫生的話壓的喘不過來氣。
孫醫生對上他黑黢黢的眼睛,被他沉痛的眼神刺中,斟酌開口:“不確定,這是件未知的事情,可以繼續喝中藥溫養身體。”
他能說的隻有這麼多,不能給出具體的答案,也許是明天也許是明年抑或是後年,全部都要看江秀英自己。
江秀英身體的各個器官都在衰老,身體負擔極大。她現在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在燃燒自己十天甚至是上百天的壽命,他也不確定江秀英會堅持到什麼時候。
孫醫生看向沉默的小夫妻,如果有辦法的話,他一定會竭儘全力幫助他們的。
今天是他第一次見到傳聞中的謝言之,診室內他體貼照顧妻子,對母親的身體真心擔憂,清楚的說出江秀英喝了多少年的中藥,具體到多少天,這樣的男人絕對不是傳聞中難堪的模樣。
他也很想要提供幫助,可是無能為力。
李蓁蓁不知道自己和謝言之是怎麼離開醫院大樓的,灼熱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仍舊遍體生寒。
兩個人的心情沉重到極點,縱然李蓁蓁知道謝母前世的命運軌跡,也還是想要求一分變數。
到家中,謝言之沒回屋,放下自行車抱了抱李蓁蓁就出去找張建業收廢品去。此刻的他不敢看見江秀英,生怕自己強壓下去的淚意決提,他不能。
謝言之離開後,李蓁蓁在院子裡仰頭不讓眼淚落下,撐著嘴角不斷上揚,她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能哭不能讓謝母看出來,要微笑。
嘴角再怎麼上揚也還是掩蓋不住低垂的眼睛,良久,李蓁蓁拐到水盆邊,盆裡清澈的水倒映出她蒼白的臉。
李蓁蓁捧起水拍在臉上,一遍又一遍,然後拿起毛巾用力搓紅臉龐,她再次探頭照向水盆,臉上有了一絲血色。
擦乾手,她走到自行車前拿上檢查報告,大口呼吸兩下走進堂屋去找江秀英。
“媽,外邊天真熱,回來額頭上都是汗。” 李蓁蓁微微低頭,故作輕鬆道。
江秀英聽見李蓁蓁說話的聲音,從床上起身,穿好鞋子又回頭整理整理被子,像是在遮蓋什麼東西,說道:“蓁蓁,你快坐下歇歇,我給你扇扇。”
“媽,你怎麼還下來了。” 李蓁蓁快步走過去攔下江秀英拿扇子的手,“媽,不用扇風,屋裡可涼快了,一會兒就不熱了。”
江秀英根本不能吹風,她怎麼會想要扇扇子呢。
江秀英被李蓁蓁按坐回床上,掙紮了一瞬後像是想起什麼,沒再掙紮,安穩坐在床上。
“媽,醫生說你的身體恢複的很好,中藥是最有效果的,縣醫院的醫生一直在我們麵前誇獎中藥,說這是咱老祖宗留下的東西,補身體講究的是潤物細無聲。您這喝了這麼多年,身體一直在變好。”
李蓁蓁隨手把手裡的報告放在旁邊凳子上,騰出手握住江秀英的雙手,她沒打算鬆開讓江秀英拿起報告看,看不看得懂都沒這樣想過。
江秀英眼睛眯起,嘴巴興奮地合不攏,大笑著:“媽就說自己身體很好吧,你這孩子非不聽話。媽自己的身體自己能不知道嗎,以後你們可不能再提這些要求了,我現在心情好吃的好穿的好,人怎麼會不好。”
這些話也是江秀英在心裡不斷告訴自己的,她做出極度開心的表現,騙過了李蓁蓁。
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江秀英比誰都清楚她現在的身體狀況,每活一天都是賺到,多少藥都治不好的。還能活著已經是上天最大的恩賜,她也並不是多期盼自己活著,淨是瞎浪費錢。
她身體的虧空是多少珍貴藥材都不能填補的,不過這些話她不會說給任何人聽。
兒子兒媳婦都想要她活著,她隻能繼續在這個世界苟延殘喘。
等到有一天,她的身體運作不動了,看到謝言之和李蓁蓁夫妻恩愛和和美美,看到張建業成親生子,看到江誠考上大學,那她也不會再有遺憾。
李蓁蓁三兩句帶過話題,她不敢多說下去,再繼續說下去,壓在心裡的難過就要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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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言之到張建業家門口的時候,他剛剛賣完一車廢品回來。
在門口謝言之整理好自己的情緒才沉默著走進去,額前的碎發劉海遮蓋住他的眼睛,讓人分不清神色。
“親哥,你咋啦,耷拉著腦袋。” 張建業摘下手套,跑到謝言之麵前,低下頭去看他藏在劉海下的眼睛。
直覺告訴張建業現在的謝言之心情不好,難過到頭都抬不起。
謝言之越過張建業,不和他對視,搖搖頭說:“沒事兒,還沒十點,咱們現在出發吧。”
他不說,張建業沒再繼續追問,推著三輪車出發。
一路上張建業都沒有開口說話,十幾年的相處,能影響謝言之心情的事情寥寥無幾,不是謝母就是李蓁蓁,他等到謝言之想要說話的時候再開口。
謝言之沒繼續讓低氣壓在心頭縈繞太久,悲傷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唯有自己努力賺錢,帶江秀英去更大的地方去才有可能。
心態轉換過來,張建業心底也鬆了口氣。
“哥哥哥,停下幫我吹吹眼睛,小蠓蟲飛我眼睛裡了。” 張建業一隻手用力揉著左眼,另一隻手在身前揮舞驅趕飛蟲。
謝言之立刻緩緩拉住三輪車中間的手刹,固定住走下車。他拉開張建業揉眼睛的那隻手,聲音低啞:“你彆揉,越揉蟲子越進眼睛。”
“我親哥,你可要輕點兒。” 看見謝言之揚手熟悉的動作,他忍不住瑟縮下脖子。